加入书架
缀霞轩的朱漆大门在身后缓缓合拢，隔绝了外面窥探的目光，也将听竹轩那方清寒避世的天地彻底留在了过去。庭院内，几株西府海棠开得正好，粉白的花朵在春日暖阳下如同堆云叠雪，微风拂过，落英缤纷，带着淡淡的甜香。殿宇虽非主位，却也轩敞明亮，崭新的茜纱窗棂滤进柔和的光线，映照着光洁如镜的金砖地面。内务府派来的宫人手脚麻利，己将一应物事安置妥当，殿内弥漫着新木与苏合香混合的清雅气息。
“美人您瞧！”映雪的声音带着难以抑制的欢欣，小心翼翼地捧起一件叠放在紫檀托盘里的宫装，“这是尚服局刚送来的，按美人份例新制的春衫！这料子，这绣工，比听竹轩的好太多了！”她展开的是一件藕荷色软烟罗宫装，料子轻薄柔软如烟雾，衣襟袖口用极细的银线绣着缠枝莲纹，针脚细密精致，在阳光下流转着内敛的光泽。旁边还配着同色系的罗裙，以及几支精巧的珠花和一对温润的玉镯。
沈知微的目光在那华美的宫装上停留片刻，指尖轻轻拂过光滑冰凉的罗料。触感细腻，与她之前那些半旧、质地粗硬的宫装天壤之别。这便是晋位美人带来的实利——更好的居所，更精美的服饰，更丰厚的份例，以及……更多双注视的眼睛。
“收起来吧。”沈知微的声音平静无波，听不出多少欣喜，反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疏离，“日常穿的，还是素净些好。”她深知，这身华服便是招祸的旗帜，是淑妃眼中钉的具象化。在风暴真正平息之前，低调方是保身之道。
映雪脸上的笑容微微一滞，随即明白了沈知微的顾虑，连忙应声：“是，奴婢明白。”她将新衣仔细收好，又去整理其他赏赐。云锦流光溢彩，赤金头面璀璨夺目，珍珠步摇圆润生辉，羊脂玉镯温润无瑕……每一样都价值不菲，彰显着帝王此刻的“恩宠”。
沈知微走到窗前。缀霞轩的视野极好，越过庭院的海棠花树，能看到远处宫墙的琉璃瓦顶在阳光下熠熠生辉。空气里带着花木的清新气息，阳光也比听竹轩充足温暖许多。然而，这舒适的环境并未让她放松下来，反而让心中的弦绷得更紧。她知道，从踏入缀霞轩这一刻起，她就彻底暴露在了所有人的目光之下，再无回旋的余地。
平静并未持续多久。
傍晚时分，内务府负责分发份例的小太监提着食盒和一小袋米粮，低着头走进了缀霞轩。他的态度远不如之前送赏赐时那般恭敬殷勤，反而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敷衍和躲闪。
“沈美人，这是您今日的份例。”小太监将东西放下，声音不高。
映雪上前接过，习惯性地打开检查。食盒里的菜色明显寡淡粗糙了许多，两素一汤，不见半点荤腥，连油花都少得可怜。她蹙眉揭开米袋，一股浓重的陈腐气息扑面而来！米粒色泽灰暗，夹杂着不少细碎的沙砾和糠秕，甚至能看到细小的虫蛀痕迹！这分明是连最低等宫女都嫌弃的霉米！
“这……这是什么？！”映雪又惊又怒，指着那袋米，“这是给美人的份例？你们内务府好大的胆子！”
小太监缩了缩脖子，脸上挤出一个为难的笑容：“映雪姐姐息怒……这……这库房里……暂时……暂时只有这些了……小的也是奉命行事……”
“奉命？奉谁的命？！”映雪气得浑身发抖。
“这……小的不敢说……”小太监眼神闪烁，飞快地瞟了一眼淑妃揽月阁的方向，声音压得更低，“美人新迁，各处用度都紧……还请美人……体谅则个……”说完，他像是怕被牵连，飞快地行了个礼，逃也似的溜走了。
映雪看着那糟心的米粮和寡淡的菜色，眼圈都气红了：“美人！这……这定是淑妃搞的鬼！她见不得您好！故意克扣刁难！这米怎么能吃啊！”
沈知微站在一旁，静静地看着那袋散发着霉味的米粮和食盒里毫无油水的饭菜，脸上并无多少意外，只有一片沉静的冷意。淑妃的反应，在她意料之中。这克扣份例、以次充好的手段，虽下作，却最是恶心人，也最难抓住把柄。
“无妨。”沈知微的声音淡淡的，听不出怒气，“把米晒晒，筛去沙石虫蛀，挑拣干净些，总能吃。菜……清淡些也好。”她走到那袋霉米前，伸手抓起一把，冰凉的、带着潮湿腐气的米粒从指缝间滑落。这刺鼻的气味，让她想起了金殿上那堆散发着同样腐朽气息的粮秣。淑妃在用这种方式提醒她，也在羞辱她——商贾之女，只配吃这等发霉的糟糠！
“可是……”映雪心疼又委屈。
“没有可是。”沈知微打断她，目光沉静，“去办吧。记住，对外，就说我们一切安好，份例……很‘丰厚’。”她特意加重了“丰厚”二字。
映雪看着沈知微平静却异常坚定的眼神，咬了咬唇，只得含泪应下，费力地拖着那袋沉重的霉米去后院处理。
这仅仅是个开始。
翌日清晨，映雪去领炭火。冬日虽过，但春寒料峭，早晚殿内仍需燃些炭火驱寒。然而，领回来的却是一筐湿漉漉、冒着呛人烟气的劣等黑炭。炭块又小又碎，夹杂着大量未烧透的木头和土块，一点燃就浓烟滚滚，熏得人眼泪首流，根本没法取暖。
“内务府的人说……说好炭都紧着各宫娘娘了……只有这些……”映雪被烟熏得小脸发黑，咳嗽着，声音里满是委屈和愤怒。
沈知微看着那筐冒烟的黑炭，沉默片刻，只道：“开窗通风，将就着用吧。”
新分派来的两个粗使宫女，手脚粗笨不说，眼神也总是飘忽不定，做事丢三落西，打扫过的地面似乎比没扫前还脏。其中一个更是几次“不小心”差点打翻沈知微案上的茶盏，或是“失手”将水洒在刚送来的、沈知微准备绣样的锦缎上。
映雪气得跳脚，要训斥责罚，却被沈知微拦住。
“罢了，新人手生，慢慢教便是。”沈知微看着那宫女躲闪的眼神，心知肚明这又是谁的手笔。淑妃不敢明着动她，便用这些不入流的手段，如同附骨之疽，无时无刻不在恶心着她，消耗着她的精力，败坏她的心情。
她甚至能想象，此刻的揽月阁内，淑妃林婉仪正如何得意地听着心腹宫女汇报“缀霞轩的窘况”，想象着她沈知微面对霉米湿炭、粗苯宫女的狼狈模样，然后发出解气的、刻薄的笑声。
沈知微坐在缀霞轩临窗的暖炕上，窗外海棠依旧绚烂。阳光透过窗棂洒进来，在地面投下斑驳的光影。殿内弥漫着一股劣质炭火燃烧后的呛人烟味，挥之不去。她手中捧着一卷书，目光却并未落在字上。
新居的舒适与华美，如同一个精致的牢笼。
淑妃无处不在的刁难，如同阴冷的暗流。
而皇帝那深不可测的“恩宠”，则是悬在头顶的利剑。
她轻轻抚过身上那件料子明显好了许多、却依旧选择了素淡颜色的宫装衣料，指尖感受到细腻的纹理。这短暂的、浮于表面的“椒房新宠”，并未让她迷失半分。反而让她更加清醒地认识到，在这深宫之中，帝王的眷顾是最锋利的双刃剑，它能带来荣光，更能引来致命的杀机。唯有保持绝对的清醒与谨慎，如履薄冰，步步为营，才能在即将到来的、更加猛烈的风暴中，寻得一线生机。
她放下书卷，目光投向窗外那开得如火如荼的海棠。娇艳的花朵在阳光下尽情绽放，却不知一场风雨或许己在酝酿。新居的暖意，终究驱不散心底深处那如影随形的寒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