牡丹亭那场充斥着恶意的“提点”,如同在深宫死寂的湖面投下了一块巨石。沈知微仓皇“逃离”的背影,和淑妃林婉仪那意有所指的“警告”,成了点燃流言最好的引信。
不过短短两三日,一股隐秘而阴冷的暗流,便以惊人的速度在后宫最幽深的角落蔓延开来。起初只是如同蚊蚋般的窃窃私语,在洒扫宫女交错的瞬间,在低等太监传递物件的间隙,在偏僻宫苑的墙根底下。
“……听说了吗?那位……慈安宫的……”
“嘘!小声点!不要命了?!”
“……真的假的?前朝……余孽?”
“可不是!淑妃娘娘亲口说的!还能有假?她父亲可是兵部尚书大人!”
“老天爷……看着菩萨似的,背地里竟是……”
“啧啧,怪不得整日里吃斋念佛,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原来是怕见光……”
“我就说嘛,她入宫都多少年了,身世一首不清不楚的……”
这些声音压得极低,带着惊恐、猎奇和某种隐秘的快意,如同跗骨之蛆,在朱红的宫墙缝隙里滋生、攀爬。流言的内容被添油加醋,从最初的“与前朝有牵扯”,迅速发酵成“前朝罪臣遗孤”、“心怀叵测”、“潜伏宫中图谋不轨”。宸妃苏静姝那副淡泊宁静、一心向佛的菩萨面孔,在流言的扭曲下,成了掩盖滔天罪行的完美伪装,透着令人毛骨悚然的阴森。
沈知微依旧“安分”地待在听竹轩。她坐在窗下,手里拿着针线,对着那朵蔫头耷脑的莲花,眉头紧蹙,一副愁苦不堪的模样。映雪则显得心事重重,几次欲言又止。
“主子……”映雪终于忍不住,一边小心翼翼地替她分着丝线,一边压低了声音,圆溜溜的眼睛里充满了不安,“外头……外头最近传得可邪乎了!都在说……说宸妃娘娘……”
“映雪!”沈知微猛地打断她,手中的绣花针险些扎到手指。她脸上适时地流露出极度的恐惧和严厉,声音都在发颤,“不许胡说!宫闱之事,岂是我们能妄议的?忘了规矩吗?!” 她甚至紧张地瞥了一眼紧闭的房门,仿佛隔墙有耳。
映雪被她吓了一跳,委屈地扁了扁嘴,眼圈都红了:“奴婢……奴婢知道错了。只是……只是大家都在说……奴婢是怕……怕主子您……”
“怕什么?”沈知微的声音依旧带着严厉,眼神却更深沉了些,“宸妃娘娘是高位主位,心性慈悲,岂是流言蜚语能玷污的?我们只管安守本分,做好自己的事,其他的……一概不听,一概不问!” 她说着,重新低下头,用力地戳着手中的绣绷,将那朵本就歪扭的莲花绣得更加惨不忍睹,仿佛要将所有的不安都发泄在针线上。
然而,她低垂的眼帘下,眸光却冰冷而锐利。映雪带回来的信息,印证了流言传播的速度和范围。这绝非仅仅淑妃推波助澜就能达到的效果!淑妃的敌意和骄纵是明火,但这流言传播的路径之隐秘、扩散之迅猛、内容指向性之明确,背后分明还有一只无形的大手在暗中操控!是皇帝萧彻?他想以此逼迫宸妃露出马脚?还是……那个与宸妃有隐秘联系的荣亲王萧珩?他想浑水摸鱼,还是另有所图?
沈知微的心沉了下去。这潭水,比她想象的更深、更浑。她抛出的香饵引出了淑妃这条毒蛇,却也惊动了潜伏在更深处的巨鳄。局面,正朝着更加复杂、更加危险的方向发展。
流言愈演愈烈,如同无形的瘟疫,渐渐从宫人蔓延到了低位妃嫔之间。连去给皇后请安的路上,沈知微都能感觉到那些投射过来的、带着探究和幸灾乐祸的目光。空气里弥漫着一种压抑的、山雨欲来的紧张感。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了风暴的中心——慈安宫。
然而,慈安宫的反应,却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没有申斥,没有辩解,甚至没有一丝一毫的慌乱。宸妃苏静姝的反应,平静得近乎诡异。
她依旧每日辰时三刻准时出现在佛堂,诵经声温婉低柔,如同亘古不变的清泉流淌,未曾因外界的风雨而有半分紊乱。她依旧闭门不出,除了必要的礼节,几乎断绝了与外界的一切往来。慈安宫的大门仿佛一道无形的结界,将外界喧嚣的流言蜚语彻底隔绝。宫人们依旧低眉顺目,行走无声,只是那份沉默中,似乎多了一种更加凝重的肃杀之气。
沈知微借着去藏经阁“抄经”的机会,曾远远地、极其谨慎地观察过慈安宫偏殿。那扇紧闭的佛堂大门,如同宸妃此刻紧闭的心扉,深不可测。偶尔有宫女端着斋饭进出,神情亦是恭谨如常,看不出丝毫异样。
这异乎寻常的平静,如同一块巨石,沉甸甸地压在沈知微的心头。她非但没有感到安心,反而生出了更深的寒意和疑虑。
宸妃……她到底在想什么?
如此汹涌的流言,首指她最致命的秘密(无论真假),她为何能如此镇定?是笃定流言无法撼动她?还是……她根本不在乎?抑或,这平静本身就是一种伪装,底下正酝酿着更可怕的雷霆?
沈知微坐在藏经阁二楼那个熟悉的、隐蔽的角落,手里摊开一本佛经,目光却穿透窗棂的缝隙,落在那座寂静的佛堂方向。指尖无意识地划过粗糙的纸页。
流言起萧墙,杀机隐于无声。
淑妃的明枪,帝王的暗手,荣亲王的未知意图,还有宸妃这潭深不见底的死水……这盘棋局上的博弈者,远不止她与宸妃两人。而她这枚被帝王强行推入棋局的棋子,此刻正站在风暴眼的边缘,感受着西面八方涌来的、无声而致命的压力。宸妃的沉默,不是终结,而是暴风雨前最令人窒息的宁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