饭堂的红烧肉油亮酥烂,可惜时怀葵连筷子都捏不稳,只能握着木勺一点点舀。
蔺暮坐在对面闷笑,被她瞪了一眼后,乖乖低头扒饭不再看她。
回程的马车上,她瘫在软垫里,浑身酸疼得像是被战马踩过。
蔺暮在外头驾车,竟出奇地稳当,连最颠簸的城西石板路都没让她感到不适。
“到了。”
车帘被掀开,暮色里少年单手叉腰站在台阶下。
晚风拂过他束高的马尾,发梢沾着未干的汗,在夕阳下泛着金棕色。
“你是医者,”他指了指她发抖的腿,“比我清楚,记得睡前要拉伸,不然明天……”
“蔺暮!”她突然叫住转身欲走的人,“你等等。”
少年回头,挑眉:“嗯?”
“有东西给你。”她往府里跑,心里庆幸这宅子不大,就算是走也很快。
三个月来,她几次叩响隔壁蔺府的门,却总不见人影。
那盒攒了许久的礼物,终于能送出去了。
再出来时,她气喘吁吁地将一个檀木匣子塞进他怀里。
“礼物?”蔺暮满脸诧异,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盒上雕的缠枝纹,“我都没正式拜访邻居,这多失礼……“
“其实不算我送的。”她眼睛亮晶晶的,指着匣子示意他打开,“是那对红嘴蓝鹊夫妇——就是你救过它们雏鸟的那窝。”
盒中整整齐齐码着九十根羽毛。
天青色的羽管泛着珍珠光泽。最上层几根的尾端还沾着晨露似的细碎水珠,下方的羽毛虽干燥却色泽如新。
显然被精心保存过。
“自从你挪过鸟窝,”她轻声道,“它们每天清早都会在我窗棂上放一根羽毛。”
指尖点过最上面那根带着虹彩的飞羽,“这是今早刚落的。”
蔺暮突然不说话了。
夕阳把他的睫毛染成蜜色,在脸上投下细碎的阴影。
他指尖小心翼翼地抚过那些羽毛,喉结似乎轻微地滚动了一下。
良久,他才很轻地“啊”了一声,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所以这三个月,你每天都有替我收着?”
她点点头:“小鸟们心意多重啊,总得让救命恩人知道。”
少年抚过羽毛匣边缘,晚风将他束发的绸带吹得扬起,在暮色中划出柔软的弧度。
“就算你这么说,”他突然合上木匣,眼底映着最后一缕霞光,“明天的训练量也不会减。”
他嘴角噙着笑,语气却比平时温和了半分。
被戳破心思的她眨了眨眼,笑得毫无破绽:“我没这么想。”
她当然这么想过,不过想的不是减少训练量,而是旁的。
在看见他第一眼时就想过——这张与陛下七分相似的脸,却带着陛下不会有的明朗笑意。
若是每日对着这样的脸训练,她觉得自己或许连沙袋都能多举两个。
蔺暮将木匣抛起又接住:“明日辰时,我来接你。”
她站在石阶上挥手,目送那抹靛青色身影消失在巷口。
她收回目光,转而望向城东的方向,那是父亲每日归家的路。
不多时,熟悉的马车声由远及近。
*
时弘文撩开车帘,一眼就瞧见自家女儿站在门口,笑得像只偷了腥的猫。
“阿寻今日怎么在这儿等?”时弘文下车,顺手理了理被风吹乱的衣袖。
“爹~”她立刻黏上去,拽着时弘文的袖子晃啊晃,声音甜得能滴出蜜来。
时弘文太了解她了。
这丫头每次这样,准是有事相求。
他故意板着脸,把袖子从她手里抽出来:“有事就说。”
“我想去玄衣卫训练。”她语速飞快,“女将营的特训,胡嘉将军亲自教的那种,我申请上了,今日批下来了。”
时弘文脸色微变:“你是杏林堂的首席学徒,不是武校兵丁。”
时弘文看着她坚定的神情,最终轻叹:“罢了,孩子大了,也总这么闯。”
他顿了顿,“那你……还要坐诊万顺楼?”
“要。”她语气一顿,又故作轻松道,“反正玄衣卫每日酉时前后结束训练,十五那几日我就告假,不耽误。”
蒲扇的风缓缓停下,时弘文神色难辨地望着她:“你是说,十五那日的贵人脉案……还继续你来?”
时怀葵点头,语气缓缓收紧:“嗯,那位贵人脉象波动,不能久拖。”
时弘文皱起眉头:“你年纪还小,这种诊疗不该你独担。”
“可那位贵人点名要我。”她语气里带着一丝勉强的平静,“杏林堂也无可奈何。”
他望着女儿低垂的眉眼,似要说些什么,终究只是叹了口气,从袖中取出一个青瓷瓶:“雪肌膏,记得用。训完了再累,也别忘了揉开筋骨。”
沉默中,他从袖中取出一封信笺递来。
“你师姐来信,说南疆瘴气己散,正快马加鞭往回赶。”
她展开苎麻纸,鼻尖忽然一酸:“那太好了!”
终于有人能帮她分担心事了。
她像是忽然想起什么:“对了,万顺楼十五那天有奇珍会,我顺便也替你看看治疟疾的药材。”
“嗯。”时弘文轻轻点头。
*
屋檐阴影下,一抹靛青悄然隐匿。
蔺暮倚在青砖墙上,神色一寸寸冷下来。
万顺楼,贵人,点名……
她说得太自然,太流畅,像早己练过无数遍。
她究竟在做什么?
他指尖己不自觉地掐进了盒上的缠枝纹,关节泛白。
那盒羽毛仍在盒中,温热犹存。
三个月的羽毛……她日日收集,事无巨细,细心至极,却对他隐瞒了最重要的事。
往常之事她都是装的?
她和时神医又是哪方的细作。
夜色沉沉,他闭眼,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