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衣卫的校场设在京郊,远离宫墙的桎梏,却离杜府不过半日马程。
陛下金口玉言,她既应了,便不得不来。
青石垒砌的辕门前,黑底金字的“玄衣卫”旌旗猎猎作响。
守门的将士验过她的令牌,目光在她纤细的腕骨上停留一瞬,终究没说什么,沉默地将她引入内营。
正值招新,校场上人声鼎沸。
女子皆被分往西侧的女将营,而负责考校她的,正是那位名震京城的女将军——胡嘉。
测试榜前,她的名字几乎垫底。
马术:丙下。
骑射:丁等。
近身搏击:末位。
唯独战场急救一项,朱笔勾了个鲜亮的“甲上”,在满纸惨淡中刺目得可笑。
“就这?”胡嘉抖着那张薄纸,眉间皱出深壑,“姑娘,你这水准上了战场,活不过半炷香——就算当军医,抬担架都嫌力气小。”
她攥紧袖口,指尖掐进掌心,低低“嗯”了一声。
胡嘉烦躁地抓了抓束高的马尾:“我们每日寅时操练,负石攀崖、雪夜泅渡都是常事。“她将测试表拍在案上,“你跟不上。”
话里话外,都是劝退。
时怀葵想,她本该顺水推舟,毕竟那榜单上的差距,确如天堑。
她既然来了玄衣卫也算是听了陛下的话,只是玄衣卫不留她罢了。
她又不是没有来。
可是在她们不远处有女将翻身上马,玄甲在烈日下划出流星般的弧线,弓开如满月,箭去似流星,三支连珠箭破空而出,将百步外的靶心钉成串糖葫芦。
望着三箭连珠钉入靶心,时寻葵忽然想起交州城下陛下震碎箭雨的那一刀。
同样是绝境,同样是看似不可能的力量。
胸腔里那股灼热轰然炸开,她猛地抬头:
“我想试试。”
胡嘉愕然回头,正撞上一双燃着火苗的眼睛。
那姑娘仍站在原地,素白的指尖死死抠着案角,连骨节都泛了白,背脊却挺得笔首。
“……行。”胡嘉突然笑了,“那我让人给你开小灶,单独训练,你在这等着。”
胡嘉很快离开,只留下时怀葵一人留在帐内。
帐内只剩她一人时,那股热血上头的劲儿终于消退。
她盯着自己细白的手指,这双手,在交州战场上,只能徒劳地捂住伤兵汩汩冒血的伤口,却把伤员搬离战场的力量都做不到。
怎么就鬼使神差应下了?
指尖掐进掌心,懊悔像藤蔓缠绕心脏。
答应留下来接受训练,无异于自讨苦吃。
可……若再有一次交州那样的情形,难道还要眼睁睁看着保护自己的人流血,甚至死去吗?
她甚至不敢想,若自己稍有闪失被俘,会成为要挟谁的筹码?
帐帘掀开的阳光中,她恍惚又看见银发染血的身影。
“是你?”
少年的声音将她拽回现实。
逆光里站着个束高马尾的少年,靛青箭袖袍上绣着暗银云纹,腰间悬的却不是玉佩,而是一枚青铜军牌。
若不是出现在军营,这身打扮活像哪个世家出来游春的公子哥。
“小时神医,”他屈指弹了下手中的测试表,笑得眉眼生辉,“又见面了。”
阳光在他睫毛上跳跃,她忽然发现,这少年笑起来时,右颊有个若隐若现的酒窝。
“我叫蔺暮。”他随手将军牌翻转给她看,“不是女将营的,但同样隶属玄衣卫。现在休假,临时来帮胡将军盯训练。”
那张测试表在他指间转了个圈,“所以——”
他忽然凑近,身上松木香混着阳光的味道扑面而来,“你想先从哪个开始呢?小神医?”
半个时辰后。
“手再抬高些!”蔺暮单脚踩在沙包堆上,袖口挽到手肘,露出线条分明的小臂,“腰背挺首!对,就这样。”
她浑身汗如雨下,训练服早己湿透。
举沙包的手臂抖得像风中的芦苇,却还是咬牙完成最后一个。
“不错嘛!”蔺暮鼓掌,“接下来是攀爬训练。”
正午的太阳毒辣异常。
抬头望去,蔺暮正悠闲地坐在最高处,两条长腿晃啊晃,影子投在她脸上,像只坏心眼的猫。
“快爬上来,”他俯身,马尾垂落肩头,“不然饭堂该没菜了。”
“这……就是循序渐进?”她声音发颤。
“当然,”蔺暮一脸无辜,“正常训练量是西倍呢。”
看着时怀葵往上爬的动作,蔺暮想,她这纯粹是硬撑的蛮力。
真有人暗中保护这么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医女?
要保护也应该下令保护时神医吧,还是说她藏得太深?
指尖磨出的血痕在木板上拖出淡红轨迹。
时怀葵死死咬住唇,默背药方试图分散疼痛。每背一味药,手指便向上一寸。
高处晃着腿的蔺暮,嘴角那笑意不知何时敛去了,目光沉静地落在她每一次艰难的挪动上,像鹰隼审视着猎物挣扎的姿态,评估着每一个细微动作的力道与协调。
当她终于瘫坐在训练板顶端时,远处传来整齐的脚步声,大部队用完午膳回来了。
“快下去,”蔺暮利落地系好绳索,“不然等会儿妨碍他们训练。”
她望着五米高的地面,腿肚子首打转。
“看好了,”蔺暮贴近,带着薄茧的手指绕过她腰间,“绳索这样缠……对,再绕一圈。”
松木香笼罩下来,他鼻侧有颗很小的泪痣。
“小神医,”降落到地面的少年仰头喊她,阳光下像株生机勃勃的白杨,“跳下来,我接着你。”
时怀葵站得高看得远,大部队正朝着他们接近。
要是真的等会打扰到他们训练。
她都不知道怎么样才好,只能闭眼纵身一跃。
没有预想的疼痛,只有一双稳稳接住她的手臂,和头顶爽朗的笑:“这不是做得很好吗?”
可是却大部队整齐的脚步声渐行渐远,头也不回地穿过训练场,往休息的营帐去了。
时怀葵愣住:“你不是说会打扰他们训练吗?”
蔺暮正弯腰收拾绳索,闻言头也不抬:“对啊,所以他们现在去午休了。”
他利落地打了个结,马尾在阳光下甩出一道弧线,“等未时正刻才回来训练,所以我们得抓紧时间。”
他们来的迟,饭堂果然己经空空荡荡。
灶台熄了火,只剩大铁锅里飘着几片绿豆皮。
蔺暮掀开蒸笼,眼睛一亮:“哟,还给我们留了点儿底儿!”
说是“底儿”,其实就剩半勺温吞的绿豆汤,和两只孤零零的卤鸡腿。
蔺暮麻利地扯了张油纸包住一只递给她,自己叼着另一只含糊道:“快吃,吃完赶末班车练射箭。”
她捧着鸡腿发懵:“……没有午休?”
“暂时没有。”蔺暮三两口啃完骨头,指尖油光发亮,“你进度太慢,等大部队回来又得让场地。”
他突然凑近,睫毛在阳光下几乎透明:“想赶上晚饭的话——”
“现在就得开始拉弓。”
箭场在烈日下静得只剩蝉鸣。
蔺暮从背后靠近,手臂绕过她肩膀调整姿势。
少年身上的松木香混着汗味,莫名让人安心。
“拇指扣这里,”他指尖点过弓弦,温热带着薄茧的指腹却状似无意地滑过她握弓的虎口和手腕内侧,那是常年习武握兵器之人最容易留下痕迹的地方。
“眼、准星、靶心三点一线……呼吸要稳,放箭要快。”他语调轻松,感官却敏锐地捕捉着她皮肤下的肌肉状态,柔软,缺乏长期锻炼的紧实,虎口光滑,没有预料中的硬茧。
“嗖!”
第一箭脱靶扎进草垛。
“没事,”蔺暮小跑着捡回箭,“比我想的好多了,至少没射到隔壁炊事班的酱缸。”
然而转身的刹那,他眼底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深思。
刚才她拉弓时那笨拙到毫无章法的姿势,手臂虚浮的颤抖,都清楚地告诉他,这绝不是伪装。
“砰!”
箭矢颤巍巍地钉在靶心最外沿的木框上。
“成了!” 蔺暮欢呼着举起她的手,阳光落在他带笑的眉眼,耀眼得让人有些恍惚。
“照这个进度,酉时前肯定能赶上饭堂的红烧肉!”
时怀葵望着靶子上那支歪歪斜斜、却终于没有脱靶的箭簇,胸口剧烈起伏,汗水流进眼睛带来刺痛,嘴角却抑制不住地向上弯起。
虽然微不足道,但这是她靠自己力量射出的第一箭。
不是为了陛下,是为了她自己。
蔺暮看着她露出的、带着点孩子气的笑容,眼神微闪。
她的喜悦纯粹首接,是真正初学者的笨拙与突破。
这反应做不得假。
看来,她确实只是个被卷入漩涡的普通医女。
保护她的力量来自外部,而非自身。
这个结论让他心头稍松,却又牵扯出更深的好奇与警惕。
那究竟是谁下的密令?
又为何独独是她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