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涩的药汁滑过喉咙,灼烧着胃,也灼烧着她的尊严。
时怀葵不敢看他,目光死死盯着空碗底部残留的药渣。
“你和时神医,原打算去何处?”皇帝问。
时怀葵感到一阵慌乱,后背生出一层冷汗,她摸着渐渐变凉的药碗,感觉自己要像这碗药碗一样要凉。
扑通一声,她重重跪倒在地,额头抵着冰冷的地砖:“陛下!我……草民今晚就和父亲离开京城!永不踏入!求陛下开恩,饶我们父女性命!”
她的声音中夹杂着惶恐,心里骤然生出一种真实的无助。
之前在郡县中,虽然对皇帝的名声耳熟能详,听到对皇帝的诸般好评,都是夸他是个好皇帝。
可是此刻她才真正体会到,皇帝是这个天下的主人,自己的微小与无力感愈发强烈。她不敢拿自己父亲的命去冒险,尤其是在此时此刻。
皇帝看着她颤抖的身影,沉默片刻:“回去收拾东西,入宫为妃。”
时怀葵僵在地上,未曾起身,她的额头重重地抵在手指上。
她不想。
虽然她略有耳闻,皇帝的后宫没有妃子,也不会有人管她,但她内心不知为何就是死活不愿意接受。
她根本没有勇气在皇帝面前说出拒绝的话,嘴巴张开,却发不出半个音节。
皇帝弯腰,将她从地上抱起,圈入怀中。指腹抹去她脸上未干的泪痕。“你不想?”他低声问,银眸里映出她惊恐通红的眼。
她抖得更厉害了。
他几不可闻地叹息一声。
他又回到了最初的话题:“你和时神医接下来的行程是什么?”
“去……幽州……”她小声回答。
幽州,每年秋季即将来临之际,总会爆发大规模的疟疾,而她与父亲前往的目的,正是为了控制那场不断蔓延的疟疾。
“是为了幽州每年都会出现的那场疟疾吗?”皇帝凝视着她,看到她重重地点头,泪水早浸湿了衣物。
“别哭了。”裴景昭沉默良久,拿出一方真丝帕子,动作略显生疏地替她擦拭。“既不愿为妃,便罢了。但朕要你留在京城,”
他停顿,银眸锁住她,“为朕治病。”
“一年,一年为期,这一年后不管你是否治好朕,朕都会放你离开。”
时怀葵却始终不敢抬头与他对视,只是低垂着眼睑,看着皇帝的未束的银发与她的交错在一起,仿佛编成了一张细密的网,无法逃离。
“您生病了吗?”她哽咽着问,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
皇帝生病了,皇宫却没有传出一点消息。
但好像又有道理,这种消息传出来肯定会引起民心动荡。
皇帝将手腕伸到了她的面前,时怀葵犹豫了一会儿,终于还是将手搭上他的腕部。
脉象沉细如丝,微弱无力,是长期严重失眠、耗伤心血之兆。
“朕很难入睡。”
脉象虽然符合失眠的症状,但这脉底深处,似乎还潜藏着一丝更晦涩、更阴冷的东西。
皇帝似乎也不要她立刻解答,从怀中拿出一枚温润剔透的羊脂白玉令牌被放在桌上。
“此事,不可外泄。包括你父亲。”他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是!”时怀葵下意识想跪,却被他箍在怀里动弹不得。
“每月十五,持此令去万顺楼,自有人引你入宫。”他指尖点了点令牌,“一月一次。明白?”
时怀葵握住那枚令牌,点头回应:“是!”
为陛下治病,她是愿意的,毕竟陛下的脉摸上去是真的很虚弱,照着这样的脉来看,陛下不可能顺利得活过接下来的五年。
人怎么可以不睡觉呢?
陛下是个好皇帝,还救过她,她不可能看着他出事。
“回去吧。”皇帝松开了手,目送她离去。
“是!”如蒙大赦,她连忙答应,逃也似得离开了万顺楼。
身体的疼痛让她步履蹒跚,每一步都牵扯着隐秘的伤口。她不敢回头,只觉身后那双银色的眼睛,如影随形。
首到融入渐渐苏醒的京城街巷,晨光熹微,才敢大口喘息。
父亲……父亲应该还没回酒楼吧?
临窗处,裴景昭静静看着那抹鹅黄身影消失在街角,身影伶仃,步伐不稳。他面无表情地绕到屏风后,拿起那罐用掉小半的药膏,指腹摩挲着冰凉的玉质盒身。
“暗一。”
一道黑影无声跪伏在地。
“朕记得,太医院那帮老家伙,对时神医的医术仰慕己久?”
“是,陛下。”
“去办。让时神医,留在京城。”
*
时怀葵回到酒楼的时候,天边微微泛白,昨夜的喧闹夜市渐渐散去,冷清的街道上只留下几声鸟鸣。
她松了口气。
幸好他们住在酒楼,这样一来,父亲无法时刻察觉她的去向也是正常的。
推开房门,屏风后传来动静。
“阿寻!你可算回来了!”师姐白蔹快步迎上,脸上满是担忧,“你脸色好差,昨夜玩疯了?”
“没……就是逛久了,有点累。”时怀葵嗓子哑得厉害,接过白蔹递来的热茶猛灌几口,滚烫的液体滑过喉咙,“爹呢?”
“师父被杜老爷留下了,杜家公子的病似乎很棘手,杜老爷感激涕零,说什么也要款待师父几日,还说要给师父在京中安排住处。”白蔹叹了口气,“师父让我先回来告诉你一声,他可能……暂时走不了了。”
悬着的心终于落回一半。
时怀葵重重松了口气,巨大的疲惫感排山倒海般袭来。
“师姐,辛苦你等我……我,我想睡会儿。”她几乎是瘫倒在床上。
白蔹也回到屏风另一侧。
白蔹:“你回来就好,你睡吧,我也睡个回笼觉。”
时怀葵低低应了一声,终于放松下来。
她趴在床上,舒展身体,入目的是床顶上垂下的勾丝莲花纹样,渐渐出神。
昨夜不堪的画面与皇帝苍白疲惫的面容、那枚冰冷的令牌。
她该怎么办?
一年之约……还有陛下那诡异的脉象。
纷乱如麻。
“阿寻,睡不着吗?”白蔹的声音隔着屏风传来,带着困意。
“嗯……想起旁的事了。”时怀葵含糊应道,将脸埋进枕头。
“昨夜的夜市玩得开心吗?真可惜没跟你一起去。”
“开心。“时怀葵顿了顿,“下次我们再一起去看。”
屏风后传来白蔹翻身的窸窣声,接着是她低哑的嗓音:“阿寻,南疆那边出了事。师父收到信,说不是疫病,是毒。”
时怀葵的指尖无意识揪紧了被角。
怎么这么多恼人的事接踵而来。
“师父问我要不要去,其实我还挺想去看看。”白蔹的声音越来越轻,“等解决了……就回来找你们……”
“师姐!”时怀葵撑起身,想详细问问,可屏风后只剩均匀的呼吸声。
她只好暂时放弃,打算明早再起来详细问问。
却没想再次醒来时,日上三竿。
屏风后空空如也,只有一张字条压在茶杯下:
【阿寻,南疆事急,师姐先行。勿念,保重。——白蔹】
她捏着纸条,眼前蓦地闪过昨夜那句“是毒”。
南疆路远,师姐独行。
可这份担忧还未成形,更大的焦虑己碾过心头。
父亲至今未归。
她匆匆梳洗,推开门时险些撞上一名绿衣丫鬟。
“时姑娘安。”对方屈膝,“奴婢米露。时神医被杜老爷留下诊治公子,特命奴婢接您去别院安置。”
“杜公子?他的病不是……”不算难治来着,她咽下后半句,指尖掐进掌心。
不过昨夜师姐也说过杜府要安排住处,此刻她就听话跟着米露走了。
别院离酒楼不过两条街,陈设华贵,却静得渗人。
时怀葵挥退米露,独自坐在东厢房内。
窗外的梧桐沙沙作响,像极了她纷乱的思绪。
一年之约,皇帝的令牌,父亲莫名的滞留……
而她甚至不知该如何开口说自己也要留下。
房中有些闷,她起身,走到院中梧桐树下坐下继续思索。
树影婆娑间,一张脸骤然浮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