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湖,雷峰塔
我撑着那把修补过无数次的旧伞,站在断桥残破的石栏边,看着西湖在暴雨中翻腾。而雷峰塔塔身爬满蛛网般的裂痕,金色的佛光从缝隙里喷涌而出,空气中弥漫着硫磺、焦木和…一种更深沉的、属于绝望的味道。
这种气息,像陈旧书页被强行扭曲时散发的霉味,混合着一种名为“宿命”的腥甜。
我下意识地摩挲着袖中冰冷的罗盘碎片。目光穿过倾盆雨幕,精准地锁定在塔基废墟中那个挣扎的青色身影上。
小青。
白蛇传里那抹本该自由不羁的青色,此刻被无形的枷锁钉在泥泞里。她扑向被巨石压住的白素贞,长长的蛇尾在湿滑的地面疯狂摆动,每一次发力都让鳞片缝隙渗出暗红的血。她的眼睛,那双碧绿的竖瞳,此刻燃烧着不顾一切的疯狂,只倒映着那片正在被泥泞吞噬的素白。
轰隆——!
紫色的天雷撕裂云层,狠狠劈在塔尖!巨大的塔身发出濒死的哀鸣,上半截带着毁灭的阴影,朝着白素贞倾覆而下!
“姐姐——!”
小青的嘶吼被淹没在崩塌的巨响里。就在那千钧一发的瞬间,一股狂暴的、近乎决堤的碧绿妖力从她体内炸开!光焰护体,弹开碎石。她化作一道撕裂雨幕的青色闪电,扑到白素贞上方,用自己的脊背撑起一片摇摇欲坠的天空!
碎石如雨砸落,佛光如刃切割。她小小的身体承受着万钧重压,我看见她纤细的脊背在剧痛中绷紧如弓,喉头滚动,硬生生咽下涌上的鲜血。她俯身,焦急地呼唤着身下毫无生气的白素贞,声音嘶哑得像破旧的风箱。
“姐姐…撑住…” 她艰难地开口,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
白素贞毫无反应,脸色如金纸,气息微弱得几乎断绝。她体内的仙灵之气被佛塔镇压和天雷重创,正在飞速溃散。那是她的根基,是维系她生命的本源。
唯一的办法,就是渡给她本源妖力!以自身妖元,强行续接她破碎的仙根!
小青眼中闪过一丝决绝的碧芒。她猛地仰起头,发出一声穿透云霄的尖啸!啸声凄厉,带着蛇类特有的嘶鸣,震得周围幸存的瓦砾簌簌落下。
啸声中,她双手死死扣住自己尾椎骨末端——那是蛇妖一身修为凝聚的“化龙之基”,是妖力的源泉,更是她蛇身的核心所在!
“呃啊——!”
一声非人的痛吼撕裂雨幕。
没有半分犹豫,她体内狂暴的妖力瞬间倒卷,如同最锋利的无形之刃,狠狠斩向自己的根基!
“咔嚓!”
一声沉闷得令人牙酸的骨裂声清晰响起。
剧痛!瞬间从尾椎炸开,沿着脊椎疯狂蔓延至西肢百骸!小青的身体剧烈地痉挛起来,每一块肌肉都在不受控制地抽搐。她感觉自己的生命,自己的存在,都在随着那断裂的根基飞速流逝。
然而,她的双手却稳如磐石,死死按在断裂处。伤口没有流血,只有一股凝练到极致的、如同液态翡翠般的本源妖气,正从断裂的尾椎骨末端汹涌喷薄而出!
这妖气不再暴烈,反而带着一种温润而磅礴的生命力,如同初春解冻的溪流,又似蕴藏无尽生机的古木精华。小青咬紧牙关,牙龈因过度用力而渗出血丝,将这股来之不易的本源妖力,毫无保留地、小心翼翼地,源源不断地渡入白素贞冰冷的身体。
白素贞苍白的脸上,终于浮现一丝极淡的血色。那溃散的仙灵之气,如同干涸的河床迎来了甘霖,开始艰难地重新凝聚。
一丝微弱的希望刚刚在小青心头燃起。
“妖孽!放开我娘子!”
一声凄厉惊恐的尖叫,如同淬毒的冰锥,狠狠扎进小青的耳膜。
许仙!那个懦弱的的书生,此刻却面目狰狞,不知何时从断墙后冲了出来。他浑身湿透,头发黏在惨白的脸上,眼睛瞪得几乎裂开,死死盯着小青按在白素贞身上的手,以及小青身后那条因为断尾而痛苦扭曲、鳞片黯淡的蛇尾。
“你这怪物!滚开!别用你的脏手碰她!” 许仙的声音因极度的恐惧和厌恶而变调,他踉跄着想要冲过来,却被满地狼藉绊倒,滚了一身泥泞。他挣扎着爬起,抓起地上散落的、刻着佛经的碎石块,不管不顾地朝着小青砸去!
“滚开!你这吃人的妖怪!定是你害了娘子!滚开啊——!”
石块砸在小青护身的妖气光焰上,溅起点点涟漪。伤害不大,侮辱却如烈火焚心。
“许仙!你睁开眼看看!我在救她!” 小青猛地回头,碧绿的竖瞳因剧痛和愤怒几乎燃烧起来,声音嘶哑如刀刮铁锈,“姐姐快不行了!”
“住口!你这妖物!休想再蛊惑人心!” 许仙状若疯癫,对白素贞微弱好转的气息视而不见,眼中只有小青那条狰狞的蛇尾和她渡入妖力的动作,那动作在他被恐惧扭曲的认知里,无疑是在吞噬白素贞的精魄。“都是你!是你这怪物害得我家破人亡!是你让娘子遭此大劫!滚!给我滚!”
他的尖叫引来了更多幸存者和远远观望的僧人、百姓。
“看!那蛇妖现原形了!”
“好长的尾巴!果然是妖变的吧?!”
“它在吸白娘娘的精气!许相公说得对!”
“快!雄黄粉!雄黄粉能克它!”
恐惧和愚昧在人群中迅速发酵、传染。不知是谁带的头,一把把刺鼻的、淡黄色的雄黄粉被掏了出来。那是对付蛇虫鼠蚁的寻常之物,此刻在法海暗中加持的佛门小术下,却闪烁着不祥的微光。
“驱邪除妖!护我佛门净地!”
“杀了这怪物,救白娘娘!”
狂热的呼喊声中,无数把雄黄粉如同黄色的沙尘暴,铺天盖地地朝着小青和白素贞所在的位置扬撒过来!
嗤——!
雄黄粉触及小青护身妖气的瞬间,竟发出烙铁烫肉般的可怕声响!那淡黄色的粉末仿佛变成了无数细小的、燃烧的金针,疯狂地灼烧、腐蚀着碧绿的妖气光焰!光焰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稀薄、黯淡。
更可怕的是,那些突破了光焰防御的粉末,如同附骨之蛆,落在了小青裸露的皮肤上、断尾的伤口上!
“呃——!”
小青发出一声痛苦到极致的闷哼。那感觉比方才自断尾骨还要痛苦百倍!仿佛有无数烧红的铁水首接泼在了她的身上!皮肤瞬间红肿、起泡、溃烂,发出焦糊的气味。断尾处的伤口更是如同被泼了浓硫酸,剧痛钻心,新生的皮肉组织被迅速腐蚀破坏,几乎能看到森白的断骨!雄黄的气息混合着佛力,疯狂地钻入她的伤口,侵蚀着她的妖力本源,让她刚刚为了救白素贞而强行凝聚的力量飞速溃散。
视线开始模糊,剧痛和力量的飞速流失让她眼前阵阵发黑。支撑身体的双臂在剧烈颤抖,几乎要压倒在白素贞身上。身下的姐姐气息依旧微弱,渡入的本源妖力被雄黄的侵袭严重干扰,效果大打折扣。
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她。
难道…救不了姐姐了?难道要和她一起,被这漫天的污蔑和愚蠢埋葬在这废墟之下?
就在那漫天的、带着佛光气息的雄黄粉末即将彻底淹没那抹微弱的青色时,我动了。
脚步无声地踏过泥泞和瓦砾,身影在混乱的人群边缘如同鬼魅般穿行。手中的旧伞在雨中划出一道弧线,稳稳地、不容置疑地撑在了小青的上方。
雨水砸在厚实的桐油纸伞面上,发出沉闷的鼓点。这把伞,伞骨是深沉的古铜色,伞面遍布修补的痕迹和岁月的污渍,边缘磨损起毛,沾着青苔。普通得如同西湖边任何一个修伞匠的谋生工具。
然而,就在伞面撑开的瞬间,伞骨深处,那被我以自身“守墨”之力镌刻下的、细微到几乎无法察觉的罗盘符文,无声地亮起。伞面上那些看似随意泼洒的墨迹和污痕,在昏暗的光线下,瞬间被无形的力量激活,勾勒出一个极其复杂而玄奥的圆形图案——一个缓缓旋转的、由无数细微刻痕组成的罗盘虚影。伞面边缘,古老而黯淡的符文一闪而逝。
嗡——!
一股无形而坚韧的力量以伞面为中心,如同水波般荡漾开来。那铺天盖地、带着佛力加持的雄黄粉末,在距离伞面还有尺许距离时,就像撞上了一堵看不见的、流动的墙壁,纷纷被弹开、阻隔在外。粉末触及那无形屏障,发出“滋滋”的轻响,腾起一股股淡黄色的、带着刺鼻硫磺味的雾气,却再难寸进。
伞下,瞬间形成了一个隔绝风雨与恶意的狭小空间。那股疯狂侵蚀小青妖力和肉体的雄黄气息与佛门力量,如同潮水撞上了堤坝,被极大地削弱了。虽然断尾仍旧会剧痛,但那种被万针攒刺、妖力被强行抽离的感觉,会减轻大半。
她喘息着,像一条离水濒死的鱼,猛地抬起头。那双碧绿的竖瞳里充满了劫后余生的茫然、深入骨髓的痛楚,还有一丝本能的警惕,首首地撞上我的目光。
隔着粗陋的木制面具,我的视线平静地迎了上去。雨水顺着我的鬓角和下颌滴落,灰布短褂紧贴在身上,沾满泥点。我看着她护在身下、气息奄奄的白素贞,最后,目光落在了那条触目惊心、仍在被残余雄黄之力折磨的断尾上。伤口边缘的皮肉焦黑翻卷,妖气溃散如同风中残烛。
袖中的罗盘碎片灼热依旧,仿佛在无声催促。我轻轻吸了一口带着硫磺和血腥味的潮湿空气,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伞外的喧嚣和雨声:
“妖痛锥心,尚可咬牙硬扛。” 我的目光扫过远处仍在叫嚣投掷雄黄粉、被恐惧和愚昧支配的人群,语气平淡得像在陈述一个再明显不过的事实,“人心之毒,腐骨蚀魂,才真是…无药可医。”
手腕极其轻微地一转。伞骨深处,罗盘符文的光芒微不可察地流转了一下。伞缘垂下的雨帘仿佛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牵引,旋转着形成一道更凝实的水幕屏障,将最后几缕试图钻入的、带着恶念的雄黄雾气彻底隔绝、净化。
小青怔住了。碧绿的竖瞳死死地锁定在我的眼睛上。那里面翻滚着太多东西:剧痛、愤怒、绝望,还有一丝被突如其来的“异常”所打断的茫然。
我静静地看着她,目光最终落回那条断尾上。这条为了拯救而自我撕裂的尾巴,此刻成了这扭曲“叙事”中最刺眼的伤痕,也是…最有可能的突破口。
“姑娘,”我的声音依旧平稳,带着一种属于手艺人特有的、询问活计的寻常口吻,指了指她那条血肉模糊、妖力溃散的断尾,也指了指自己手中这把同样“伤痕累累”的旧伞,“风雨太大,伞骨也折了。你这把‘伞’…可还要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