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个时辰后,紫宸殿,御书房。
当萧茗月踏入御书房的那一刻,心跳骤然停了一拍。
没有想象中的犹豫,没有商议的余地。
泰和帝正端坐于御案之后,神情平静地看着一名小太监,将一份己经用印、卷好的圣旨,小心翼翼地放入明黄色的封套之中,准备交付驿站。
一切,己成定局。
“月儿来了。”泰和帝抬起头,脸上带着一贯的温和笑意。
他指了指旁边的座位:“来,坐。陪父皇说说话。”
萧茗月强压下心中的冰冷,款款上前,敛衽一礼:“儿臣参见父皇。”
她的目光,死死地盯着那份即将被送走的圣旨。
“是在为你九弟的事烦心?”泰和帝看穿了她的心思,主动开口,
“天幕所示,你九弟确有奇才。
如此璞玉,放于北疆蛮荒之地,岂非蒙尘?
朕召他回京,是要将他置于身边,亲自雕琢,好让他日后能辅佐你大哥,兄弟同心,共创盛世。”
这番话说得冠冕堂皇,无懈可击。
将猜忌说成爱才,将制衡说成雕琢。
萧茗月知道,常规的劝说,己经毫无意义。
她从袖中取出那张珍藏多年的图纸,双手奉上:“父皇,或许您看了此物,会改变主意。”
泰和帝饶有兴致地展开图纸,那光怪陆离的齿轮与连杆,让他眼中闪过一丝真实的惊奇。
他端详了许久,却缓缓地摇了摇头,将图纸退了回来。
“奇思妙想,确是鬼才。”他赞叹道,
“但正因如此,朕才更要将他召回。
这等智慧,若用在正途,可为国之栋梁;
若走了歪路,便是滔天之祸。
朕必须亲眼看着他,才能安心。”
说罢,他对着那捧着圣旨的小太监,淡淡地挥了挥手:“去吧,发往兵部驿站,八百里加急。”
小太监躬身领命,转身就要离去。
那一步,仿佛踩在了萧茗月的心脏上。
完了!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萧茗月突然双膝跪地,发出了一声清脆的叩首!
声音不大,却让整个御书房的空气瞬间凝固。
“父皇!”她抬起头,眼神决绝,
“您若真要下此旨,便是亲手点燃我大雍的战火!
与其如此,儿臣斗胆,恳请父皇——即刻下旨,废黜太子!”
“放肆!”泰和帝一掌拍在御案上,那准备离去的小太监吓得当场瘫软在地。
“萧茗月,你可知你在说什么?!”
“儿臣知罪!”萧茗月迎着父皇目光,一字一句道:
“但父皇想过没有?您召九弟回京,是为了‘兄弟同心’吗?不!您是想看‘三龙夺嫡’!”
她的话如同一把尖刀,撕开了所有温情的伪装。
“大哥刚刚因天幕之事心神大乱,他此刻看九弟,只会视其为夺嫡的生死大敌!
三弟手握兵权,本就与东宫势同水火,岂会容忍一个‘天命所归’的弟弟来分他的功劳?”
“您今日召回九弟的圣旨,就是三年后天下大乱的战书!
届时,京城之内,是心怀怨怼的大哥,是桀骜不驯的三弟,是身负天命、不得不争的九弟!
父皇,这哪里是雕琢,这分明是养蛊!
您在用您亲生儿子的血,来喂养您那至高无上的制衡之术!”
泰和帝的胸膛剧烈起伏,他死死地盯着自己的女儿,一言不发。
萧茗月泪水终于滑落,声音却愈发清晰:
“与其日后看着他们兄弟相残,国祚动荡,不如今日长痛不如短痛!
父皇废黜大哥,天下便知储位再无争议,三哥、九弟也便断了念想。
您牺牲一个儿子,方能保住其他儿子,保住这大雍的江山!
这,才是真正的帝王心术!”
“够了!”
泰和帝猛地站起身,在御书房内来回踱步。
他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中,愤怒、震惊、欣赏、忌惮……无数种情绪交织翻滚。
他设下了一个完美的陷阱,用最无懈可击的理由,逼着所有人接受他的安排。
他以为这个最聪明的女儿会掉进来,会苦苦哀求,会无能为力。
却没想到,她没有试图去拆解陷阱,而是用一个更疯狂、更决绝的方式,将他这个设下陷阱的人,连同整个棋盘,都逼到了悬崖边上。
她看透了他。
她用最极端的方式,将他内心最深处的帝王权谋,血淋淋地摆在了台面上。
良久,良久。
泰和帝停下了脚步,他突然自嘲地笑了起来。
他亲自走下御座,扶起了跪在地上的萧茗月。
“你……比你那两个兄弟,看得都清楚。”
然后,泰和帝走到那个瘫软的小太监面前,从托盘里,亲手拿起了那份己经用印、己经生效的圣旨。
他没有丝毫犹豫,缓缓地,将它投进了旁边那盆熊熊燃烧的炭火之中。
明黄色的丝绸遇火,瞬间蜷曲、变黑,那鲜红的印记,在化为灰烬前,仿佛一滴泣血的眼泪。
圣旨,废了。
萧茗月的心,终于落了地。
她赢了,用一场豪赌,赢下了这场不可能胜利的仗。
“父皇……”
“朕准你,代朕去一趟北疆。”泰和帝打断了她,重新坐回龙椅,
“去看看,你那位好九弟,究竟在做什么。”
萧茗月心中一喜。
然而,泰和帝接下来的话,却让她刚刚放下的心,再次坠入冰窟。
“不过,你既是代朕前去,总不能空着手。
朕从内帑中,拨出十万两白银,你亲自带着,就当是朕赏赐给凉州将士的。
记住,这笔钱,务必要绕过凉州官府,由你亲手,发放到每一个士兵的手中。”
萧茗月瞬间明白了。
父皇放弃了“养蛊”,却布下了更阴狠的后手。
这不是赏赐,这是离间计,是逼着她站在九弟的对立面。
她看着父皇那双看不出任何情绪的眼睛,知道自己没有拒绝的余地。
这场胜利,是用另一场更艰难的战争作为代价的。
她深吸一口气,缓缓叩首:
“儿臣……遵旨。”
看着女儿恭敬退下的背影,泰和帝脸上的威严缓缓收敛。
他对着空无一人的屏风后,淡淡地开口:“出来吧。”
一道黑影如鬼魅般闪现,单膝跪地,正是皇城司指挥使。
“派一队最精锐的密探,伪装成流民,混入凉州。”
“他们的任务只有一个:在凉州的酒肆、街头,暗中散播‘九皇子天命所归,何不顺天应人’的言论。”
指挥使身体一震,眼中闪过一丝惊骇。
“然后,给朕死死地盯着萧辰的反应。
看他是会立刻出面辟谣,严惩造谣者,还是会……默许,甚至暗中推动。”
他站起身,走到窗前,看着那棵在寒风中傲然挺立的老梅,幽幽地说道:
“朕倒要看看,这只玄鸟,到底是只想在自己的窝里安安稳稳地待着,
还是……真的想借着这阵风,飞上枝头,来啄朕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