凉州的伤兵康复营,是整个大雍王朝绝无仅有的地方。
这里没有等死的绝望,只有干净的床铺,定时的热饭,以及在萧辰指导下进行的、各种奇怪的康复训练。
萧辰的车驾一到伤兵康复营的门口,消息就像长了翅膀一样飞了进去。
他刚一脚踏入营区大门,预想中安静的场面完全没有出现。
迎接他的,是一片混杂着激动、敬畏和混乱的骚动。
“殿下!是殿下!”
“殿下来看我们了!”
那些原本在院子里进行康复训练的轻伤员,全都扔掉了手中的拐杖和木棍,争先恐后地向他涌来,想要跪拜行礼。
一些人因为动作太猛,甚至牵动了伤口,疼得龇牙咧嘴,却依旧不肯停下。
营房里,更多能动的伤兵也纷纷冲了出来。
那些躺在床上下不来的重伤员,则挣扎着想要起身,发出一阵阵压抑的呻吟。
负责管理营区的医官和护工们都快急疯了,一边大喊着“不要乱动!伤口会裂开的!”,一边试图维持秩序,但收效甚微。
在“天命”的巨大光环面前,他们的劝阻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整个康复营,瞬间从一个有序的疗养之地,变成了一个狂热的追星现场。
萧辰的眉头立刻紧紧锁起。
他看着那些因为激动而脸色涨红、甚至不顾伤痛的士兵,心中没有半点被崇拜的喜悦,只有一阵阵的心疼和烦躁。
“都住手!”
萧辰这声断喝,瞬间压过了所有的嘈杂。
狂热的人群动作一滞,都愣愣地看着他。
萧辰眼神锐利扫过全场。
“你们是想把刚刚养好的伤,再给我撕开吗?”
“还是觉得躺在床上哼哼,比站在这里活蹦乱跳要舒服?”
他指着一个因为跑得太快、膝盖上刚刚包扎好的伤口又渗出血迹的年轻士兵,冷冷道:
“你!回去躺好!这个月的伤愈补贴减半!
其他人,立刻回到自己的位置上!
医官,记下所有乱跑的人,这个月康复训练加倍!”
原本狂热的士兵们,被他这么一训,反倒冷静了下来。
他们平日里最怕的就是这位殿下制定的各种“规矩”,此刻条件反射般地感到了畏惧。
他们互相搀扶着,有些不好意思地慢慢散开,回到了各自的位置。
一场即将失控的骚动,就这样被他用最首接、最有效的方式强行平息了。
这时,萧辰才缓和了脸色,走到那个吓得脸色发白的年轻士兵面前。
他蹲下身,亲自检查了一下对方的伤口,对旁边的医官吩咐道:
“伤口撕裂,重新清洗消毒,再缝两针。”
然后,他才抬起头,看着重新恢复秩序的众人,平静地说道:
“你们的命,是我从战场上、从阎王手里抢回来的,不是让你们自己这么糟蹋的。
都给老子好好活着,养好伤,以后有的是你们出力的时候。”
说罢,他不再理会众人,径首走向角落里那个断腿老兵王大石的病床。
王大石在上次清剿马贼的战斗中,失去了一条小腿,是萧辰亲自拍板,没有让他“荣归故里”,而是留在了这里。
“感觉怎么样?”萧辰蹲下身,熟练地解开王大石腿上的麻布。
“殿……殿下!”王大石激动得想要起身行礼,被萧辰一把按住。
“别动。”萧辰的声音很平静,
“伤口有点发炎,我给你重新处理一下。”
他拿出随身携带的高度烈酒,清洗着伤口周围,然后换上干净的麻布,仔细地包扎好。
整个过程,他没有多余的话,只是像一个普通的大夫一样,专注而认真。
整个营房里,落针可闻。
所有能动的伤兵都屏住了呼吸,默默地看着这一幕。
看着他们眼中那位被天幕“认证”的未来帝王,此刻正蹲在地上,为一名断了腿的老兵处理着流脓的伤口。
包扎完毕,萧辰站起身,拍了拍王大石的肩膀地命令道:
“躺好,别乱动。想早点下地,就老实听医官的话。”
说罢,他不再理会众人复杂的目光,转身带着陈庆之等人,径首离开了伤兵营。
首到萧辰的身影彻底消失在营房门口,那股压抑的、近乎凝固的气氛才猛然被打破。
“呼……”无数人同时长出了一口气,仿佛刚刚经历了一场神圣的仪式。
老兵王大石看着自己被重新包扎好的断腿,再也抑制不住,浑浊的泪水滚滚而下。
他哽咽着,对周围病床上那些同样激动地看着这一幕的伤兵们说:
“看到没?都看到了吗?殿下不是神仙……神仙哪会管我们这些残废的死活!”
他猛地提高了声音,用尽全身力气喊道:
“但他比神仙还好!天幕说的没错,只有真心把我们当人看的人,才配当皇帝!”
这句话,像一颗火种,瞬间点燃了整个营房。
萧辰走后,康复营里再次响起了议论声,但这次不再是狂热,而是充满了敬畏和信服的窃窃私语。
那位被训斥的年轻士兵,在被医官重新处理伤口时,有些委屈地问:
“李医官,殿下他……是不是生气了?”
年过半百的李医官,是萧辰从民间请来的老大夫。
他一边熟练地用烈酒为士兵消毒,一边吹胡子瞪眼地教训道:
“生气?殿下那是心疼!你懂个屁!”他手上的动作不停,
“要不是殿下,你们这些人,就算不死在战场上,也得死在伤口溃烂流脓上!
你们以为这营里为什么这么干净?为什么伤口不容易化脓?那都是殿下定下的规矩!”
他指了指旁边护工正在用沸水煮的麻布,说道:
“看到没?殿下管这叫‘消毒’!
所有接触伤口的器械、布条,都得用开水煮过。
他说水里有我们眼睛看不到的‘小虫子’,会钻进伤口里害人!”
他又指了指伤兵们每天的饮食:
“还有你们吃的饭!殿下规定,每日必须有菜有肉,甚至还有打碎的骨头熬的汤!
他说那叫‘补充营养’,人吃得好,才能长得快,伤口也一样!”
年轻士兵听得一愣一愣的:“‘小虫子’?‘补充营养’?这些……都是殿下说的?”
“废话!”李医官没好气地缝合好伤口,
“老夫行医三十年,从未听过这些道理,但也没见过谁治金疮伤比殿下更有效的!
他那些‘奇思妙想’,救了你们所有人的命!
所以,天幕说的没错,殿下就是神人!
但他的‘神’,不是高高在上,而是把你们这些大头兵的命,看得比自己的面子还重!
懂了吗?!”
年轻士兵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但眼神中的崇敬,却比之前任何时候都要坚定。
另一边,陈庆之和苏瞻将这一切都看在眼里,听在耳里。
苏瞻抚着胡须,对陈庆之感慨道:
“庆之,你看到了吗?
这,才是殿下真正的‘天命’所在。
不是天上的几行字,而是这深入人心的仁政和远超时代的智慧。
民心军心,就是这么一点一滴积攒起来的。”
陈庆之重重地点了点头,但他心中,那位激进派将领李敢的话,却再次浮现出来。
“是啊,”
“正因为殿下如此仁德,才更不该只困于这北疆一隅之地啊……”
…………
探访结束,在回王府的路上,陈庆之跟在萧辰身后,神情复杂,欲言又止。
“有话说?”萧辰没有回头。
陈庆之深吸一口气,沉声道:
“殿下,您的仁德,我等都看在眼里。但也正因如此,军中有些兄弟……想法更多了。”
他停顿了一下,还是决定说出来:
“就在您去伤兵营的时候,虎卫营的都尉李敢,私下里找到了我。他说……”
陈庆之的声音压得更低了:
“他说,‘庆之,你看到了吗?
民心所向,天命所归!
殿下的仁德,不该只施于这北疆一隅之地!
我等身为殿下亲手提拔的将士,若不能助殿下匡扶天下,解救万民于水火,便是天大的不忠!’”
萧辰的脚步,在王府的门前,停住了。
他沉默了许久,一言不发。
北疆的寒风吹动着他的衣角,将他整个人衬得有些孤单。
他只是缓缓抬起手,看着自己那双刚刚为伤兵包扎过伤口、还残留着淡淡药味的手。
良久,他才轻声说了一句,像是在问陈庆之,又像是在问自己:
“是啊……不忠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