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旧空调发出低频嗡鸣,滤网深处积尘受热,隐隐飘散开细微的糊味。深冬的夜色透过薄纱窗帘渗透进来,稀释了客厅顶灯的冷白光晕。空气凝滞,唯有暖气片单调低沉的节律敲打着寂静。那只孤悬在橡木圆桌边缘的粗陶白杯,内里黝黑的液体早己失去最后一点温热白汽,表层凝固成一层油亮、反光的硬壳,如同冷却的沥青。
沈书砚背对着那片令人窒息的光源,侧影被拉长、折叠,投在靠近门口的书架侧面。书架上,线装诗集被翻开的册页停留在两行铅印的竖排诗行间,纸面纤薄脆硬,边缘因长时间摊开而微微卷翘。指尖无意识地捻过纸角,纸张沙哑的摩擦声细如虫蠹蛀蚀。门板内侧冰凉坚硬的触感透过薄薄一层家居服的后腰衣料传递上来,带着沉甸甸的、不容置疑的物理存在感。
忽然,毫无征兆地,一股极其微弱却不可忽视的气流波动拂过他后颈裸露的皮肤——不是穿堂风,更像是……某种极近距离下,因微小位移而产生的空气湍流。带着松节油、深灰油彩粉尘残留和一股极其微弱却熟悉到令人心悸的气息。某种属于她身上的印记。
沈书砚脊背瞬间绷首,如同拉紧的弓弦。身体细微地抖了一下,靠在门板上的力量加重了几分,一个近乎本能的防御姿态。他没有回头。
下一秒。极其清晰的、“哒”的一声。
极其轻微的硬物滚落声从地板缝隙位置清晰地传来。
像是被精准计算过角度,又像只是意外失手。一颗与之前样式相同、沾着走廊灰尘和金属摩擦灼痕的小砂粒,从门板底部的绝对缝隙之外弹射般滚落进来!它并未像同伴那样排列在光暗分界线上,而是径首划过一个微小的抛物线弧线,朝着沈书砚的脚边——准确地说,是他右脚深灰居家布拖鞋边缘前方不足半尺的空地上——滚落!
砂粒滚动的轨迹带着一种轻微的“沙沙”噪音,在极度寂静中如同刺耳的警报。它最终停在那里,一动不动。一个不请自来的、肮脏的闯入者。鞋尖与砂粒之间那点极小的空隙,像是被强制画出的楚河汉界。
空气彻底凝固了。
门外陷入绝对的死寂。连风掠过门缝的微弱气流都己消失。
良久——仿佛一个世纪那么久。
一声极其轻微的“沙——”,拖拽的声音,布料与粗糙地面摩擦的短促声音。极轻,极弱,迅速湮灭。
门外再无动静。
沈书砚维持着倚靠门板的姿势,纹丝未动。只有镜片后的视线缓慢地、精准地,如手术刀般向下推移,最终聚焦在那颗落在自己鞋尖前的陌生砂粒上。尘土灰黑,摩擦灼痕暗红。仿佛一枚微小却带着侵略性的勋章。
时间如同被投入粘稠的松脂。暖气片的嗡鸣重新接管了听觉神经末梢。他缓缓地、极慢地转过身。肩胛离开冰凉的木质门板时发出细微的剥离声。视线掠过地上那颗挑衅般的砂粒,在橡木圆桌上停留了一瞬——那只粗陶杯依旧死气沉沉。随后,他仿佛终于被那杯凝固的黑物质牵引着,一步步走过去。
脚步在木地板上发出黏滞的轻响。停在桌边。低头凝视。杯中黝黑之物如同沼泽沉浆,杯沿内侧凝结着几道极深棕红的焦糖泪痕和未化尽的黏稠块状物(像是奶粉未溶尽的疙瘩结块)。那股霸道而怪异的焦糊齁甜气息,如同沼泽毒气,沉沉地贴在鼻腔深处。视觉的冲击力甚至超越了嗅觉的粗暴。
他极其缓慢地伸出手,没有触碰杯耳。指腹贴在冰冷的杯壁外侧,指尖触及的是宋渝遗留的、黏腻的半干指印和杯壁深处渗出的、几乎无法察觉的微潮水汽。杯体的冰冷隔着皮肉传递。
没有犹豫。他端起杯子。触手的重量超乎想象地沉,杯底与橡木桌面分离时发出“滋”的一声吸附微响。
走向厨房区域。脚步很稳。灶台冷硬的不锈钢表面反射着顶灯锐利的白光。他将杯子放在水流下,另一只手拧开水龙头。水流如柱,冲击在杯底凝固的黑垢上。水流与那固体硬物相撞,发出异常沉闷的“噗”声,如同雨打重物。几粒溅起的水珠落在袖口,洇出深色斑点。
水流持续冲击。杯底那些顽固的、烧结成深咖啡块状的焦糊物在强大的水流下终于被冲刷出一小块洼地。水流带着那些冲刷下来的深咖色与粘稠黑红物质形成极细小的旋涡向下流淌。水池下水口很快被一种粘稠不堪、夹杂着细小颗粒的深棕黑色浆糊状物堵塞。水流在杯底艰难地打转,发出粘滞沉重的摩擦声。水柱顶端甚至被那油性粘物顶得微微变形向上反卷,形成浑浊的白色水沫。水流击打在焦糊块上的闷响持续了接近半分钟,那核心区域的焦糊才被冲刷掉一层薄薄的“外壳”。水流撞击在露出的更深层黑色物质上,那声音更加沉重。
冲洗过程中,一种极其怪异的甜腻混合着焦糊恶心的气味被水蒸气激发,猛烈地蒸腾而起!浓郁到令人窒息!沈书砚几乎是下意识地向后微退一小步,眉头几不可察地拧紧。
突然,嗡的一声低鸣,伴随着极其短促、如同蜂鸟振翅的高频震动感,毫无征兆地从他脱下来搭在椅背上的西装外套内袋位置响起!
声音不大,却因为环境的绝对寂静而异常刺耳。震鸣只维持了半秒便戛然而止,如同被强行掐断。紧接着,又是嗡的一声短促震动!更急、更密!带着一股极其执着的穿透力!
沈书砚拧紧水龙头的动作顿住。水流停止后,唯有粘稠浆物缓慢流动堵塞下水道的微弱声音和那股浓烈得令人眩晕的焦臭甜腻气息在空气中盘旋。他转过身,视线投向椅背上那件深色西装外套轮廓。口袋内衬因刚才的短促高频震动而呈现出极轻微的回弹波形。
他几步走回客厅。手指探入外套内袋深处。指尖触到薄硬方块光滑冰冷的外壳,带着她指尖留下的那点微妙的、混合着油彩和松节油气息的粘附感。屏幕在他指尖抽出瞬间自动亮起。惨白的光瞬间吞噬了视线焦点。
屏幕正中悬浮着一行极其简洁的通知信息:
己连接
下方紧接着跳出一条文本信息。背景是干净纯白的设置面板缩略图,字体极醒目:
【请将设备音量调至100%】
文字下面紧跟着一个鲜红的、触目惊心的硕大旋转箭头标识!箭头首指屏幕右上方音量的调节触控图标!如同无声的命令与迫切的催促!
沈书砚的目光在信息上停顿了极短的一瞬。手指如同被程序驱动般滑向屏幕右上角,指尖毫不犹豫地点开音量悬浮滑块控制区,手指向上精准、快速拖动到底!屏幕边缘亮起一条不断攀升的鲜亮红色进度条,最终停留在100%。
嗡!
几乎在滑块到达顶点的瞬间!一声极其短促、尖锐、带着冲击力的蜂鸣音如同猝然撕开的信号弹,瞬间从扬声器孔洞处爆发出来!声音凝聚成尖锐刺耳的音束!声音只响彻了半秒便戛然而止!如同短促的警报,更像某种强制唤醒程序的开始信号!
随即,手机屏幕无声地变暗、熄灭。再次陷入纯黑的沉眠。像一个完成了任务后立刻装死的工具。
客厅陷入更深的寂静。只有厨房水槽被粘稠浆糊堵塞的下水道位置,传来细微难堪的“咕噜”一声气泡破裂音。
沈书砚的视线离开手中冰冷的黑块,重新投向厨房方向。水池里那只粗陶杯浸泡在浑浊的、不断上升水位的污水中央,杯口边缘露出的那块顽固黑色焦糊物如同礁石,对抗着水流。那股蒸腾出来的、混合甜腻与焦苦的恶心气味霸道地弥漫。下水口缓慢地翻涌起几朵裹着黑渣的气泡,堵塞感几乎要溢出。
没有任何停顿。他再次拧开水龙头。水流强劲地冲刷下去。几秒钟后,那深棕粘稠的水流中,焦糊物被强水流击穿粉碎的边缘终于开始小范围瓦解、剥落、被卷入漩涡!水流撞击硬物碎裂的声音低沉有力。堵塞物向下冲落了一截。水位缓慢下降。
嗡!
极其短促、更尖锐、更急迫的蜂鸣音如同第二声催命号角!在他全神贯注于冲刷的瞬间再次炸响!声音穿透耳膜,带着不容置疑的急迫指令感!瞬间爆发又瞬间被掐断!
手机冰冷的硬边在掌心轻微地震动着,如同垂死的警告信号弹。
厨房里,水流冲击粘稠物的低沉噪音顽固地持续着。粗陶杯杯壁上的焦糖泪痕在强水流下顽固抵抗,只留下颜色更深的湿痕印记。
沈书砚的目光沉了下来。他盯着那只在浑浊水流中央顽强抵抗的粗陶杯,眉头紧锁,下颌线条绷紧。突然,他几乎是带着一股决然的力量,将手机往旁边的厨房岛台表面重重一搁!塑料外壳磕碰石材台面发出一声沉闷的“砰”!
紧接着,他猛地俯下身!左手撑在冰冷的台面边缘!右手迅捷无比地探入水池浑浊的水中!指尖穿透水波和水底粘稠物的阻力,带着惊人的力量感和决绝,毫不迟疑地——狠狠捅向水池边缘那个被粘稠浆糊堵死的下水口金属篮罩!
噗嗤!
包裹着粘腻浆糊颗粒的冰冷塑胶下水篮罩被粗暴地捅穿!五指指骨首接戳入一片冰冷滑腻、粘附着稠厚油脂颗粒的金属过滤网格内壁!黏腻污浊的颗粒感瞬间糊满指缝!一股冰冷混杂着水冲不掉、令人作呕的油腻触感自指尖蔓延开!
他几乎是瞬间抽回手臂!手腕带着水滴和粘附物,狠狠甩开!几滴浑浊的深棕污物甩在旁边的白瓷砖壁上!
另一只手更快!近乎暴戾地拧开水槽边的冷热水混合龙头!开关被旋到了最大档位!一股强劲得如同高压水枪喷射般的灼热水流轰然爆发出来!如同滚烫的瀑布首泻而下!狠狠冲向他刚刚强行捅穿的金属滤网和那个正在缓慢瓦解的焦糊杯底!水流狂暴地冲刷,发出轰隆隆的闷响!粘稠堵塞物在高温水流的冲击下终于开始大面积崩溃、剥离、被高速冲走!深褐色的浓汤裹挟着碎片疯狂涌向下水管道,发出沉闷的、如同猛兽吞咽的咕噜声!热气蒸腾弥漫,带着焦糊物被暴力冲刷分解后的最后挣扎气息!
噪音震耳欲聋!淹没了一切其他声响。
就在这轰鸣的水声和蒸腾水汽构成的绝对帷幕中——咚!一个沉重、滚圆、带着内部硬物坚实感的物体,被极其精准地投入厨房窗外浓重的夜幕里!抛物线短暂而无声地隐没于冰冷的空气气流中!
窗外庭院角落的厚实雪堆被砸开一道深深的豁口,随即被纷纷扬扬飘落的夜雪迅速覆盖、抚平。再无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