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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月的热浪裹挟着蝉鸣，也裹挟着高考成绩揭晓的巨大尘埃。命运似乎在这个夏天，短暂地对我们展露了温和的一面。
陈屿的名字赫然出现在体育特长生录取红榜的前列，他如愿以偿地被那所心仪的体院录取。篮球场上奔跑跳跃的身影，终于有了一个明确的、光明的去向。
而我，或许是高三最后阶段那点心无旁骛（或者说，是陈屿带来的那点甜蜜支撑），或许是运气眷顾，竟然超常发挥，考出了一个让全家都惊喜、甚至让姐姐顾瑶都微微侧目的分数。这个分数，足够我填报本地一所相当不错的重点大学。
填报志愿那天，家里的气氛是少有的轻松。父母脸上带着掩饰不住的笑意，尤其是妈妈。
“渺渺这次真争气！” 妈妈翻着厚厚的志愿填报指南，手指点着其中一页，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欣慰，“这个师范专业就很好！你分数稳稳的。女孩子嘛，当老师多好，工作稳定，有寒暑假，以后也好找对象。离家也近，爸妈也放心。” 她的话语流畅自然，仿佛这个“理想”早己在我身上打好了烙印，只等一个合适的分数来激活。
爸爸也点头附和：“对对，当老师好，社会地位高。”
我看着他们喜笑颜开的脸，听着他们对“老师”这个职业美好图景的描绘，心里却一片茫然。那个关于“我的理想是什么”的问题，在陈屿发光的眼神面前曾尖锐地刺痛过我，此刻却像沉入深水的石子，只余下空洞的回响。
**我该干嘛？我能干嘛？**
我不知道。就像一艘没有罗盘的船，风往哪里吹，我就往哪里漂。高分带来的短暂喜悦很快被一种更深的无力感取代。我没有像陈屿那样清晰的热爱，也没有勇气去探索父母规划之外的可能。最终，在父母殷切的目光和“为你好”的劝导下，我在志愿表上，郑重地、也是麻木地，填下了那所师范院校的名字。
**仿佛按下一个确认键，锁定了“顾渺”未来人生的某种模板。**
志愿尘埃落定，离别的倒计时也骤然加速。
陈屿的父母早己在外地为他打点好一切，他很快就要回到那个他生活了更久的城市，为即将到来的大学生活做准备。离开的前一晚，他约我去了那个我们曾经聊过“理想”的湖边。
夏夜的湖边，比白天多了几分凉意和静谧。水波在月光下泛着细碎的银光，草丛里传来不知名虫子的低鸣。空气里弥漫着水汽和青草的味道，也弥漫着一种心照不宣的、沉重的离愁。
我们并肩走着，脚步很慢。谁也没有先开口，只有脚步声和虫鸣在夜色里交织。那些平日里偷偷传递的纸条、放学路上十指紧扣的甜蜜、黑暗中交握的手心温度……此刻都化作了沉甸甸的石头，堵在胸口，压得人喘不过气。
“顾渺，” 他终于停下脚步，转过身面对着我。月光勾勒出他挺拔的轮廓，那双总是盛满阳光的眼睛，此刻却像蒙上了一层水汽，带着少年人强装的镇定和掩饰不住的难过，“明天……我就要走了。”
我的心猛地一揪，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酸涩感瞬间涌上鼻尖。我低下头，盯着自己白色的帆布鞋尖，喉咙哽咽得发不出声音，只能用力地点了点头。
“我们……” 他顿了顿，声音有些发紧，似乎在斟酌词句，“……以后常联系。打电话，发短信，QQ留言……都行。” 他的话语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却刻意避开了那个最关键的字眼——**承诺**。
没有说“等我”，没有说“继续在一起”，没有说“我们不会变”。
因为我们都清楚。清楚相隔千里的距离意味着什么，清楚崭新的大学生活会带来多少冲击和诱惑，清楚我们只是两个刚刚挣脱高考牢笼、连自己未来都还未完全看清的少年。我们没有资格，也没有能力，去给对方一个关于遥远未来的、沉重的承诺。
这份清醒的认知，比任何甜言蜜语的誓言都更残酷，也更真实。它像冰冷的湖水，漫过我们刚刚萌芽的爱情，也浇熄了我们最后一点自欺欺人的幻想。
一阵带着水汽的夜风吹过，吹乱了我的头发，也吹落了我强忍己久的眼泪。冰凉的泪水滑过滚烫的脸颊。
“嗯……常联系。” 我抬起头，努力想对他挤出一个笑容，眼泪却掉得更凶，声音破碎不成调。
陈屿的眼眶也瞬间红了。他看着我泪流满面的样子，像是再也无法抑制汹涌的情绪，猛地张开双臂，将我紧紧地、紧紧地拥入怀中。
他的怀抱带着熟悉的汗水和阳光的味道，却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用力，仿佛要把我揉进他的骨血里。我的脸颊贴着他温热的胸膛，能清晰地听到他同样剧烈的心跳声，咚咚咚，敲打着我的耳膜，也敲打着我们即将逝去的夏天。
在这个充斥着离别气息的夏夜湖边，在这个带着绝望意味的拥抱里，他低下头，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笨拙的温柔，轻轻吻住了我沾满泪水的唇。
那是一个青涩的、带着咸涩泪水的初吻。短暂得像掠过湖面的萤火虫，却在瞬间点燃了我们所有的悲伤、不舍和无法言说的爱恋。没有技巧，只有两颗年轻的心在巨大的现实面前，最本能的靠近与慰藉。
唇瓣分开的瞬间，我们像两个迷路的孩子，再也控制不住，抱着对方失声痛哭。压抑的哭声在寂静的湖边显得格外清晰，是对懵懂初恋最盛大也最无力的祭奠。我们哭着，紧紧抱着彼此，仿佛这样就能留住时间，留住这个充满蝉鸣、汗水、绿豆冰棍和心跳声的夏天。
不知道哭了多久，首到力气耗尽，只剩下无声的抽噎。我们依偎着坐在湖边的草地上，看着远处城市模糊的灯火，像散落在人间的星辰。谁也没有再说话，只是静静地靠在一起，感受着对方最后的体温和存在。
**那个夜晚，我们交换了初吻，交换了泪水，交换了“常联系”的约定，唯独，没有交换关于未来的承诺。**
第二天，陈屿离开的日子。火车站永远是人声鼎沸的离别场所。
我没有去。
我把自己关在房间里，窗帘拉得严严实实。外面阳光灿烂，蝉鸣依旧聒噪，仿佛世界一切如常。我蜷缩在床上，抱着膝盖，听着墙上挂钟滴答滴答的走动声，每一秒都像敲在心上。
我知道他乘坐的那趟火车几点开动。我能想象他背着那个大大的运动包，最后一次张望入口的方向，期待着一个不可能出现的身影。然后失望地转身，随着人流，走进那个通往陌生远方的检票口。
心像是被掏空了一大块，冷风呼呼地往里灌。眼泪无声地流淌，浸湿了枕头。
**不去送，不是因为不想。而是不敢。**
不敢亲眼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站台尽头，不敢面对那种生离的具象化场景，不敢承受他最后可能望过来的、带着期盼和失落的眼神。更害怕自己会失控，会不顾一切地拉住他，说出一些苍白无力、连自己都无法相信的承诺。
我的骄傲（或者说，那层脆弱的保护壳），我的自卑，我对未来的茫然，以及我们彼此心知肚明的现实鸿沟……都让我选择了做一个懦弱的逃兵。用缺席，为这段无疾而终的初恋，画上了一个仓促而沉默的句号。
窗外，火车悠长的汽笛声隐约传来，穿透了城市的喧嚣，也穿透了我紧闭的窗帘，在空荡荡的房间里回荡，然后渐渐远去，最终消失不见。
**他走了。带着他的篮球梦想，去往那个会让他继续闪闪发光的地方。**
**而我，留在了原地。带着一个“老师”的未来模板，和一颗被掏空又被迷茫填满的心。**
那个夏天结束了。连同着蝉鸣、汗水、绿豆冰棍的甜，以及那个叫陈屿的少年，和他掌心滚烫的温度，一起被留在了记忆深处，蒙上了一层名为“遗憾”的薄纱。
属于顾渺的，跌跌撞撞的成长，才刚刚拉开更复杂的序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