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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陈屿偷偷“谈恋爱”的日子，像偷来的糖果，每一口都甜得小心翼翼，又带着点叛逆的刺激。放学路上的牵手成了心照不宣的仪式，他掌心的温度似乎能驱散一切高三的阴霾。课桌下偶尔传递的小纸条，内容也从“借橡皮”变成了更隐秘的关心：“下课别跑太快，小心摔”、“物理笔记借我抄抄呗，明天还你带糖”。
他像一团跳跃的火焰，照亮了我原本灰扑扑的世界。然而，当这团火焰开始谈论未来，谈论那个他眼中清晰可见、闪闪发光的“理想”时，那光芒却意外地灼伤了我，让我看清了自己脚下的那片茫然与空洞。
那是一个周末的下午，难得的半天休息。我们没敢约在容易被熟人撞见的地方，而是骑着自行车，溜到了城市边缘一条没什么人的河堤边。初夏的风带着水汽的清凉，吹拂着岸边的青草。我们并排坐在堤坝上，看着浑浊的河水缓缓流淌。
陈屿心情很好，大概是刚赢了场重要的篮球赛。他随手捡起一块扁平的石片，侧着身子，手腕发力，石片在水面上轻盈地跳跃了几下，划出几道涟漪，才沉入水中。
“漂亮！”他得意地扬了扬下巴，随即话锋一转，眼睛亮得惊人，看向远方，“顾渺，你知道吗？我教练说，以我现在的表现，只要高考体育专项和文化分都达标，进XX体院基本没问题！”（XX体院是当时省内顶尖的体育院校）
他谈起篮球，谈起训练，谈起未来的大学生活和职业规划，整个人仿佛都在发光。那是一种发自内心的、纯粹的热爱和笃定。
“进了体院，我就能打CUBA（大学生篮球联赛）了！那才是真正的高水平对抗！然后……如果运气好，能进职业队试试，哪怕坐板凳也行啊！实在不行，毕业了当个篮球教练也挺好，教小孩打球，多酷！” 他挥舞着手臂，兴奋地描绘着蓝图，汗水顺着他的鬓角滑落，在阳光下折射出细碎的光，充满了蓬勃的生命力和对未来的无限憧憬。
我安静地听着，看着他飞扬的眉眼，感受着他话语里那股不容置疑的冲劲和热情。起初是替他高兴，但渐渐地，一种难以言喻的酸涩和空洞感，像冰冷的河水，一点点漫上心头，淹没了那点替他高兴的情绪。
**理想……未来……**
这两个词像两把生锈的钥匙，试图撬开我从未认真审视过的内心锁孔，却只发出刺耳的摩擦声，徒劳无功。
我的理想是什么？
我……有理想吗？
这个问题像一块巨石，猛地砸进我平静的心湖，激起的不只是涟漪，而是惊涛骇浪。我茫然地看着河面，努力在脑海里搜索。可那里除了堆积如山的课本、试卷、父母偶尔的叮嘱、姐姐优秀到遥不可及的背影……一片空白。
我习惯了按部就班。习惯了“考个好大学”这个模糊又沉重的目标，因为大家都这样，因为爸妈这样期望。至于考上大学之后呢？学什么专业？将来做什么？我从未深想，或者说，不敢深想。
“你呢，顾渺？” 陈屿终于从自己的兴奋中稍稍平复，转过头，那双依旧亮晶晶的眼睛充满期待地看向我，“你想考哪个大学？以后想做什么？你的理想是什么？”
他的目光那么真诚，那么热切，像聚光灯一样打在我身上。我瞬间慌了神，像被当场抓住的、没有准备答案的差生。
“我……我……” 我张了张嘴，喉咙干涩得发紧，眼神慌乱地躲闪着他的注视，手指无意识地揪着身旁的青草。那些关于痘痘、关于成绩不够拔尖的自卑感，此刻被这个关于“理想”的问题无限放大。
**我有什么资格谈理想？** 我连自己是谁、想要什么都搞不清楚。和陈屿那清晰、热烈、仿佛触手可及的未来相比，我的前方是一片浓得化不开的迷雾。
在巨大的窘迫和自我否定下，一个声音，一个我从小到大听得最多、最熟悉的声音，几乎是本能地从我干涩的喉咙里挤了出来：
“我……我妈说……” 我的声音低得像蚊子哼哼，带着一种连自己都厌恶的怯懦和逃避，“我妈说，希望我以后能当个老师……稳定，假期多，适合女孩子……嗯……挺好的。”
我说完，立刻低下头，死死盯着被自己揪断的几根草茎，脸颊火辣辣地烧起来。不是因为害羞，而是因为一种巨大的羞耻感。我甚至不敢看陈屿此刻的表情。
**我把“妈妈的期望”，当成了自己的挡箭牌，当成了掩饰自己内心空洞的遮羞布。** 多么可悲，又多么真实。
短暂的沉默。河风吹过，带着水腥味，拂过我们之间突然变得有些凝滞的空气。
陈屿似乎愣了一下，大概没想到会是这样的答案。他眼中的光芒似乎黯淡了一瞬，但很快又恢复如常，甚至带着点理解的温和：“哦，当老师啊，挺好的！教书育人，多神圣！我妈也说女孩子当老师安稳。”
他的语气很真诚，没有一丝嘲弄。但这善意的附和，却像一根细针，更精准地刺中了我心底那个名为“自卑”的脓包。
**“挺好的”……“安稳”……“适合女孩子”……**
这些词像标签一样，重重地贴在我身上。它们安全，稳妥，符合所有人的期望，唯独……没有“顾渺”自己的影子。
陈屿又兴致勃勃地说起体院的训练强度，说起他崇拜的球星。我努力集中精神听着，脸上挤出应和的笑容，心里却翻江倒海。
我看着他在阳光下神采飞扬的侧脸，看着他眼中那份毫无杂质的、对未来的热忱。他是那么清晰，那么明亮，像一颗沿着既定轨道坚定运行的星辰。而我呢？我像一个迷失在浓雾里的影子，连自己存在的轮廓都模糊不清。我的价值在哪里？仅仅在于符合“妈妈的期望”，成为一个“安稳”的老师吗？
**我的理想呢？属于顾渺自己的、能让我眼睛也像他一样发光的理想，在哪里？**
回去的路上，陈屿依旧骑着车在我旁边，偶尔说几句话。我机械地应着，心思却飘得很远。夕阳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我的影子却显得那么单薄而模糊。
第一次，在陈屿带来的甜蜜之外，一种更深沉、更刺骨的自卑和迷茫，像藤蔓一样缠绕住我。这份自卑不再仅仅关乎外貌和成绩，它关乎“我”这个人的核心——**我究竟是谁？我为什么而存在？我想要的未来，到底是什么形状？**
这些问题沉甸甸地压在心头，让那个初夏傍晚的晚风，都带上了一丝凉意。我看着身旁这个闪闪发光的少年，第一次无比清晰地意识到，我们之间除了地理距离，或许还隔着一条名为“自我”的鸿沟。而这条沟壑，让我刚刚萌芽的、关于爱情的那点勇气，又悄悄瑟缩了一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