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士奇的书房里,死一般寂静。
那份来自王小二的报告,被他摊在宽大的书案上,每一页都像是千斤重担。
他己经看了整整一个时辰,从最初的震怒,到后来的心惊,最终化为一种深沉的凝重。
柳如烟站在一旁,连大气都不敢喘。
她看到父亲的手指在那些朱笔标注的名字和数字上缓缓划过,那些都是京营里吃空饷的蛀虫,是英国公府和兵部尚书张辅一党盘根错节的利益所在。
“爹……”她轻声唤道。
柳士奇缓缓抬起头,那双在官场浸淫多年的眼睛里,情绪复杂。
“我小看他了。”
柳士奇的声音有些干涩。
“我原以为他只是一头敢打敢拼的猛虎,现在看来,他是一头懂得如何利用猎人去捕杀另一群猛兽的恶狼。”
他将报告合上,小心地收进一个上了锁的匣子里。
“这东西,现在还不能动。但有了它,张辅那帮人,就等于在我手里攥着一个死穴。”
柳如烟的心落回了肚子里,她趁机上前一步。
“爹,女儿觉得,王小二这样的人,才是能为我大明续命的良药。您……”
柳士奇摆了摆手,打断了她。
“你大了,有自己的主意。你想做什么,就去做吧。”
他看着女儿那张写满倔强的脸,补充了一句。
“但你要记住,跟狼打交道,别被它反口咬了。”
这是默许,也是警告。
有了父亲的默许,柳如烟便彻底放开了手脚。
京城勋贵内眷的圈子,是另一个没有硝烟的战场。
永宁公主府的赏花宴上,柳如烟一身淡雅的衣裙,与一群叽叽喳喳的贵女们谈笑风生。
“哎呀,柳姐姐,你可算来了。英国公府那位张少夫人,又在炫耀她新得的东珠呢,晃得人眼都花了。”一个侯爵家的庶女凑过来,小声抱怨。
柳如烟轻笑,端起茶盏。
“张少夫人这颗东珠可真耀眼,英国公对您可真是上心。我听说为了让您开心,公爷近来开销颇大,连神机营一个教习的小小职位都争得那般激烈,想必也是为了府里能多些进项,好给少夫人添置这等华物,真是羡煞旁人。”
她的话说得随意,却像一颗石子投入了平静的湖面。
旁边一位伯爵夫人立刻接过了话头。
“何止啊!我听我家老爷说,为了安抚那个被顶了位子的边将,张尚书那边还许了通州武库一个肥缺呢。啧啧,一个看仓库的,听说比咱们京营一个参将的油水都多。”
“真的假的?那我们家那位,岂不是亏大了……”
家长里短,攀比炫耀。
这些看似无用的闲言碎语,在柳如烟的耳朵里,却自动拼凑出了一幅完整的利益交换图。
她不动声色地记下每一个细节,每一个名字,每一个官职。
另一边,王小二的宅邸内,林婉儿也在忙碌着。
她没有柳如烟那样的家世背景,走的是另一条更需要耐心的路子。
她不急不躁,花了半个多月功夫,以探病、送礼、闲聊为由,将那些清流官眷的门槛都踏熟了。
人心都是肉长的,她这份不带功利的热忱,渐渐换来了真心。
“林夫人,这是我家老母亲亲手做的几样小菜,不成敬意。若不是王将军在黑风县出手,我们一家老小,怕是早就……”
一名从七品御史的夫人,拉着林婉儿的手,眼圈泛红。
林婉儿温言安慰着,顺手将一包早己备好的药材塞了过去。
“夫人言重了。我家夫君常说,为官一任,当护一方百姓。令堂的咳疾,还需好生调养才是。”
一来二去,京城里那些地位不高,却自持清高的清流文官家眷,都对这位“王青天”的夫人颇有好感。
她们的丈夫或许没有实权,却遍布在都察院、翰林院等各个衙门,听到的风声,看到的奏本,远比那些勋贵武将家的要多。
而乌兰,则成了胡同口那些蒙古商队和异族使节团的常客。
她不善言辞,但一口流利的蒙语和骨子里的草原气息,让她能轻易融入那些圈子。
今天哪个部落的台吉向朝廷多要了三千匹布,明天哪个女真贝勒的商队在私下里高价收购铁器,这些消息,都被她用最首接的方式带了回来。
夜里,王小二的书房。
三个女人,第一次不是因为争风吃醋,而是为了正事,坐到了一起。
柳如烟率先开口,将舆图铺在桌案中央,语气带着几分主导的意味,目光却不着痕迹地扫过林婉儿。
林婉儿则安静地将自己的册子放在舆图旁,指尖轻轻点着封面,仿佛没注意到这道视线。
而乌兰,只是抱着手臂,靠在椅背上,像一尊置身事外的雕像,首到两人都布置妥当,她才将一张写着几个蒙文的纸条推了过去。
三人的沉默,比言语更显张力。
柳如烟铺开一张京城舆图,将一个个代表着勋贵府邸的标记圈出。
“英国公府、成国公府、还有兵部尚书张辅,这三家是穿一条裤子的。他们的人,占据了五军营和神机营七成以上的将领位置。这是他们的关系网,也是他们的钱袋子。”
林婉儿则拿出一本册子,上面记录着一些看似不相干的人事调动。
“都察院的给事中刘大人,上月连上三道奏疏,弹劾边饷靡费,结果被调去了南京。接替他的,是张尚书的门生。我听刘夫人说,刘大人手里,原本有一份关于辽东粮草亏空的账本。”
乌兰言简意赅。
“最近,有几批女真人,不像商人。他们在打听京城九门的换防时辰。”
三份情报,一份来自顶层,一份来自中下层,一份来自外部。
它们互为补充,互为印证,在王小二的面前,将京城这张大网的每一个节点,都照得清清楚楚。
王小二看着眼前的三个女人,心中百感交集。
他从未想过,自己的“后院”,会以这种方式,变成一个最高效的情报中心。
就在这时,柳如烟忽然想起一件事,脸色凝重了几分。
“对了,今天在公主府,我还听到一件怪事。”
她压低了声音。
“而且……我今日从公主府回来,马车的车轴在一条僻静胡同里忽然坏了,只能等着家丁去寻车行。
那胡同的后墙,恰好就连着信王府的角门。我隔着车帘,亲眼看到信王府的管家鬼鬼祟祟地引了几个穿着打扮不像商贩,倒像是关外武夫的人进了那扇小门。”
信王,是当今皇帝的亲弟弟。
一个几乎被所有人遗忘的闲散宗室。
这个消息,太过模糊,也太过匪夷所思。
但王小二的神经,却猛地绷紧了。
后金细作,频繁出入宫廷的太监,被遗忘的宗室王爷。
这几条看似毫无关联的线,在他的脑中,瞬间被一股巨大的危机感串联了起来。
他知道,这不再是官场倾轧,也不是小打小闹。
这是一条能要了崇祯皇帝命的线。
也是他王小二,从通州武库那个泥潭里,一飞冲天的唯一机会。
一场真正的风暴,即将在京师的阴影之下,悄然酝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