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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青涯
雪粒子敲在玄冰棺上，碎成青灰的尘。李素尘伸出龟裂的手，承住几粒飘落的雪，看着那点微末的寒意渗入掌心纵横交错的纹路里，眨眼无影无踪。
道殛之体，盛不住半点灵气，留炁如竹篮盛水。
“第七百三十次……”少年喉结滚动，咽下比霜雪更冷的一口气。三年前被玄微山除名，戒律长老凌虚子袖袍泼洒的玉屑如刀刻在眼底：“道殛秽体，合该与朽骨同腐！葬经崖，滚去吧！”
“嗬…嗬嗬……”
沉闷的刮擦声自东边最厚的一具玄冰棺内挤出，像钝刀反复刮着骨头。金铁交击的锐响刺破葬经崖死寂的暮色。李素尘的手按上腰间破旧的皮囊，里头只剩下三粒腥臭扑鼻的蚀骨丹。每月初七饲喂那无名金尸，换十日苟安。
“咳……素尘哥哥……”
草帘被一只枯瘦的小手掀开条缝，面若金纸的女童蜷在破絮堆里，眉间一道蜿蜒如活物的血痕正贪婪吮吸着她本就稀薄的生气。噬灵瘟又在蚕食小梅了！
李素尘瞳孔骤缩，指甲深掐进掌心，点点暗红混着雪水洇开。他冲进内洞，用最快的速度刨开冰层，掏出一截老参参须，塞进黑黢黢的瓦罐。火光摇曳，映得他面颊明暗不定。
不能再去沧州城。玄微山布控了所有药铺。那瓦罐刚架上火，一股奇异的腥甜压过参味弥漫开来。
砰！砰！砰！
东区的巨大棺椁陡然剧烈震动，玄冰棺盖竟被寸寸顶起！比往日更疯狂凶戾的嘶吼冲出棺缝。李素尘豁然抬头，眼底血丝蔓延——崖顶风雪中，模糊的巨大八卦虚影正急速盘旋！
玄微山巡守弟子提前来了！
目光掠过破絮堆里瑟瑟发抖、眉心血痕似乎又深了一寸的小梅，少年眼底最后一丝犹豫被碾碎。利落抓起药锄反手捅进自己心口！
剧痛炸开，温热血箭喷出，精准溅在暗金的棺椁上。浓烈的血腥气仿佛烈酒浇入滚油。
“吼——！”
锁链崩断如巨弩离弦！一只覆着暗金鳞甲的巨爪穿透铜棺，瞬间撕裂少年肩头皮肉，深可见骨。巨大尸影裹挟着千年腐寒将他扑倒在地，腥臭巨口噬咬下来！
死亡压顶的刹那，怀中那本被鲜血浸透的《坐忘骨书》骤然滚烫！模糊泛黄的纸页吸饱鲜血，森然铁画银钩的血字猛然浮凸而出，灼烧着他的眼：
“道殛非天弃，万寂藏生机！引玉枢雷火碎尾闾玄关，以骸骨为介，逆而淬脉！”
天弃？人亦弃？！
“想要灵气？予你！”李素尘眼底陡然爆出近乎癫狂的厉芒，任那腥臭尸口啃噬肩骨，十指紧扣身下冻土，喉咙深处挤出撕裂般的咆哮：“要引雷吗？——来啊！”
尸吼引动了冥冥中的气机。苍穹，瞬间被撕裂！
九道横亘长空的惨青神雷撕裂浓云滚雪，裹挟天道倾怒狂击而下！玉枢雷劫！其速绝伦，葬经崖上下千丈冰层瞬间照得惨碧！
死亡先至。青雷未落，暴烈的雷威己碾碎崖顶积雪冰岩，恐怖威压笼罩，压得李素尘全身骨骼爆响，每一寸筋脉都在尖叫撕裂！他身下那具狰狞巨大的无名金尸更是不堪重负，发出濒死般的哀嚎！
剧痛模糊的五感里，李素尘听见脚下厚达数丈的冰层在呻吟、在碎裂！咔…咔嚓！一道裂缝自深处急速蔓延，首至他身侧不远处那具寻常的薄木棺材。
“吾身虽陨…道骨犹存！”
苍凉宏大的意念挟裹着一股沛然剑意，陡然刺破葬经崖死寂的冻土！轰隆！
一具朴实无华的遗骸破冰而出！七百载岁月销蚀，尸身衣袍朽烂，白骨上却刻满风霜雷电留下的细密印痕！骨架凌空舒展，枯指作剑，向天虚引。
嗡——
一道苍茫的白骨巨剑虚影由虚化实，于漫天青雷中悍然凝聚！剑身流转过沧海桑田、生民苦楚的气息，更带着一股“虽千万劫吾往矣”的决绝孤高！
栖云道人之骨！生前为护山下百姓硬抗三道天劫，最终道基尽碎陨落于此！
那骨剑携着七百年的执着，悍然劈向狰狞雷网！
“栖云前辈……”血沫从李素尘齿缝溢出，残念记忆如洪流冲入识海：
滔天洪水中，青衣染血的修士张开双臂，以身为堤，山崩地裂中，回荡他最后的低吼：“……岂容天祸逞凶？”
白骨巨剑与九道青雷对撞！
刺目欲盲的光吞没一切！无数骨粉被雷火炼成莹白星芒，竟纷纷扬扬飘落，附着在李素尘碎裂的经脉上。那源自天劫、足以撕裂万物的狂暴雷元，在这白骨星芒的引导下，被强行扭曲！
痛！碎骨剜心般的剧痛！青雷如亿万毒藤钻入尾闾关！每前进一寸，都带来碾碎血肉经脉的极致折磨！李素尘周身爆开团团血雾，却又被那飘落的骨粉死死锁住不散！
天弃之脉于雷火中寸寸重生！剧痛深处，一股沉寂的生机如被惊醒的凶兽，咆哮着开始奔腾！
劫雷渐熄。李素尘跪倒在碎裂的冰岩间，周身焦黑如同焦炭。龟裂的左手掌心深处，一点新生的温润生机缓缓凝聚、滴落。
翡翠色泽、龙形流转的地脉龙髓！玉枢劫洗伐，道殛之体逆天而生！
他艰难转头。冰棺层叠的葬经崖深处，那三百余具沉默的枯骨遗骸，不知何时己微微转向栖云道人散落骨粉的方向，姿态无声，似在低首，默送那位陨落七百年的人间英魂重入轮回。
“梅……”破絮堆里传来小梅微弱的呢喃，“素尘哥哥……我梦见…梅花开了…好暖和……”
少年染血的指尖颤抖着，小心翼翼将那滴生机盎然的龙髓送入女童唇间。
轰！轰！轰！
崖顶传来法盘激荡的暴鸣！七道身穿玄微内门雪白道袍的身影脚踏八卦镇邪盘灵光，携滚滚威压降临！为首巡守弟子目眦尽裂：“道殛孽障！竟敢窃葬经骸骨炼邪法！杀！”
七面八卦盘骤然合一，浩大金光凝成实质，如天柱崩塌倾轧而下！金光所至，冰岩无声消融，锁死李素尘所有气机。
“咳咳……邪？”少年舔掉嘴角乌黑的血，望着小梅唇间龙髓光华流转，眉心血痕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淡化。
冰凉的手指探入掌心那道新生的翠绿裂痕——那是玉枢劫后龙髓之源，亦是道殛之体逆天凿开的第一口泉眼！
“葬经崖诸君！”李素尘声音嘶哑却奇异地穿透金锁镇杀之音，手掌高高扬起，带着淋漓血迹狠狠抹过掌心那点翠色龙髓精光，弹指间将其碾成千星飞撒！
“血未冷否？”嘶吼震荡千丈冰川！
嗡！嗡！嗡！嗡！
千百冰棺应声齐震！沉睡冰层深处的朽骨仿佛被那沾染了渡劫逆命气息的龙髓精血唤醒，被栖云道人最后残存的遗念所引，爆发出沉寂千百载的意念洪流！
挡洪的焦黑臂膀！焚疫时燃尽神魂的决绝火焰！临渊截杀凶兽碎丹的自爆灵光！
三百道残缺不全的英魂执念冲出冰封！骸骨如怒龙升腾！碎裂的骨骼、腐朽的兵刃、断裂的法器残片……在漫天风雪中疯狂交织缠绕！
一幅遮天蔽日的巨大白骨经幡于金光之下瞬间展开！幡面流转着血火岁月的痕迹，更有古修执念交织出的模糊残像：有老叟拄杖拦山洪，有老妪燃魂止瘟癀，更有残甲将军长啸崩魔窟……无数斑驳光影最终汇聚成一截最醒目的核心——
一柄断剑！
锈迹斑斑的断剑悬浮于璎珞幡顶，发出一声穿越万载尘烟的悲怆剑鸣！
千骸璎珞幡现世！
金光镇杀光柱悍然撞上白骨巨幡！
没有惊天动地的轰鸣。仿佛时光凝滞了一瞬。下一刹，璎珞幡上无数古修残影骤然凝实，一只由万千凡人信念与修者执念交缠而成、巨大却布满裂痕的枯骨巨手在幡面伸出！
五指如山岳合拢，对着那浩大堂皇的八卦金盘狠狠攥下！
滋啦——！
金盘连同其上七位巡守弟子身上的护体清光，如脆弱的琉璃般寸寸崩碎！为首弟子胸前猛地凹陷进去一个巨大的枯爪印痕，口中鲜血狂喷如箭，惨叫着倒飞撞入后方风雪！其余巡守弟子无不法宝崩裂，被那无形的苍古执念重创，断线风筝般坠向崖下深渊！
风雪重新覆盖了喧嚣破碎的战场。千骸璎珞幡缓缓溃散成三百道流光，拖着微弱的辉尾，各自悄然回归冰冷沉寂的安息地。
李素尘重重跌坐于冰冷刺骨的雪地上，焦黑血污的身躯剧烈起伏。残存的雷火在经脉深处隐隐灼烧，新生的力量与劫后的虚弱矛盾交织。劫后余生，巨大的空虚感席卷而来。
破败的崖洞深处，那盏以千年冰魄尸膏为油的火苗剧烈跳动了一下，青蒙蒙的光晕如同痉挛般扭曲。光影的边沿扫过地上那本摊开的《坐忘骨书》。
被血浸透的森冷纸页上，原本显露的“引雷洗脉”法诀下方，悄然浮凸出几行针尖大小、猩红欲滴的狰狞血字：
“青雷劫动日，玄微道种醒！”
“汝以道殛之身承万修因果，执掌骸骨逆命书…”
“当为应劫人！葬天…证道！”
“应劫人……”少年无声地呢喃重复着字里行间那股扑面而来的血腥与阴戾，染血的指尖抚过冰层深处那具栖云道人薄棺，其上余温尚存。
目光穿透稀疏草帘缝隙，落在蜷缩沉睡、眉心血痕虽淡却未绝的小妹脸上，温情的暖意与眼底渐生的坚冰无声碰撞。他撑起焦黑身躯，一步一步踏过雪地狼藉，走向崖洞深处那盏摇曳不定的青荧古灯。
冰凉的手指拂去书页上的积雪冰晶，青螭灯的幽光恰在此时稳定下来，温顺柔和地铺满书页。忽有不易察觉的流光自灯芯逸出，如蛇似线，悄然滑向崖洞东角。
李素尘霍然抬首。
幽冷光斑勾勒着那具无名金尸的轮廓。玉枢劫狂暴雷光撕开的巨大裂缝从胸前狰狞地延伸至腹腔深处。缝隙深处、破碎的内腑与暗金骨骼交错的混乱中央，一团微弱的、青铜质地的冷光悄然浮现。
微弱，却顽强。
那冷光中心，依稀勾勒着半枚浑圆古朴、刻满星斗图篆的种子轮廓。一丝游曳的紫华，在那青铜外壳内，如活物心脏般缓缓搏动。
而李素尘不知道的是，当他踉跄走回小梅身边，小心翼翼用衣角擦去女童嘴角残余血迹时，崖壁深处、千万载不曾移动的某处坚冰下，半块巴掌大小的玄铁令牌，悄无声息地滑出了被雷火烧透、己然松垮的巡守弟子尸体。
令牌表面，“玄微巡山”西个古篆被血迹浸透。
风雪打着旋掠过令牌边缘。冰屑悄然开始覆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