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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哗啦——！”
浑浊的、带着浓重红泥土腥味的水流，如同不知疲倦的毒蛇，持续不断地从那道寸许长的帆布裂缝中涌进来。水流在坑洼的泥土地面上肆意蔓延，迅速扩大着那片浑浊的水洼，贪婪地舔舐着张秀梅匆忙搬开的药材木箱边缘，浸湿了她挽起的裤脚和布鞋。
“该死！”张秀梅低咒一声，声音带着被雨水浸透的焦急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她单膝跪在冰冷湿黏的泥水里，徒劳地用双手去堵那道裂缝。冰冷浑浊的水流立刻从她指缝间涌出，将她白皙的手背染成暗红。她又抓起旁边一块沾满泥浆的破帆布，用力塞向裂缝，但水流依旧顽固地渗透、溢出。
昏黄摇曳的灯光下，她清瘦的背影在剧烈震颤的帆布帐篷壁上投下晃动不安的影子。两条麻花辫被水汽打湿，紧贴着肩背。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泥土腥味、橡胶腐败气息和雨水冰冷的味道，混合着帐篷里固有的消毒水气味，形成一种令人窒息的浑浊。
李卫国缩在冰冷的行军床上，裹紧了单薄的被子。肩头的剧痛在湿冷的环境里如同苏醒的毒虫，开始更清晰地啃噬神经。他疲惫地闭上眼，试图将那徒劳的堵漏声、狂暴的雨声和钻心的痛楚隔绝在外。然而，就在意识即将沉入昏沉的痛楚时，眼角的余光最后一次扫过张秀梅床尾——那件叠放整齐的、洗得发白的男式旧军装，在摇曳的光影中，如同一个冰冷的烙印，再次狠狠地钉入他的视野！
草绿色。磨损的肘部。深色的、针脚细密的补丁。叠得一丝不苟，却带着一种无法言喻的……悲怆的寂静。
它不属于张秀梅。它属于谁？
为什么会被她如此珍重地放在自己的床尾？
一个卫生员，私藏一件男兵的旧军装……
这个念头如同冰冷的钢针，瞬间刺穿了李卫国麻木的神经！一股难以言喻的寒意，混杂着强烈的不安和某种不祥的预感，猛地攫住了他的心脏！他猛地睁开眼，目光死死盯在那件军装上，连肩头的剧痛都仿佛被这突如其来的寒意暂时冻结！
帐篷外，暴雨的轰鸣达到了顶点！如同万千战鼓在疯狂擂响！狂风撕扯着帆布，发出令人牙酸的“嘎吱”声！那道细小的裂缝在狂暴的风雨撕扯下，如同被无形的手猛地一扯！
“嗤啦——！！！”
清晰的撕裂声！裂缝瞬间扩大了一倍！一股更加汹涌、更加浑浊、裹挟着泥浆和碎草叶的水流，如同决堤的洪水，猛地喷涌而入！
“啊！”张秀梅惊呼一声，猝不及防被这股狂暴的水流冲得向后一个趔趄，一屁股跌坐在冰冷的水洼里！浑浊的泥水瞬间浸透了她的下半身！那块用来堵漏的破帆布被水流无情地冲开，翻滚着飘向一边。
冰冷的泥水如同无数条毒蛇，瞬间浸透了单薄的被褥，狠狠咬在李卫国侧躺着的身体上！刺骨的寒意和黏腻的触感让他浑身猛地一颤，如同被扔进了冰窟！肩头刚刚被药力压下的剧痛，在这突如其来的冰冷刺激下，如同被点燃的炸药，轰然爆发！左肩旧伤处的撕裂感，右肩窝那沉重的钝痛，交织在一起，化作一股撕裂灵魂的、尖锐到极致的剧痛！像无数把烧红的钢刀同时在他肩胛骨深处疯狂搅动！
“呃啊——！！！”
一声无法抑制的、饱含着极致痛苦的嘶吼，猛地从李卫国干裂的喉咙里爆发出来！声音凄厉，盖过了帐篷外狂暴的雨声！他身体瞬间弓起，如同被电击的虾米，左手死死抓住胸口被泥水浸透的军装，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失去血色！豆大的冷汗混合着泥水，从额角疯狂滚落！眼前瞬间被一片刺目的白光和旋转的黑斑完全吞没！剧痛如同滔天巨浪，彻底将他淹没、撕碎！
“李卫国！”张秀梅顾不得自己浑身湿透、跌坐在泥水里的狼狈，听到这声撕心裂肺的痛吼，脸色瞬间煞白！她手脚并用地从冰冷的水洼里挣扎着爬起来，踉跄着扑到行军床边！
她看到李卫国蜷缩在床上，身体因剧痛而剧烈痉挛、抽搐！那张惨白的脸扭曲得不成样子，嘴唇被咬得鲜血淋漓，混合着泥水往下淌！冷汗如同小溪般浸透了头发和脖颈！被泥水浸透的被子被他无意识地死死攥着，军装下包裹着纱布的肩膀处，那片青紫肿胀似乎因为剧痛和痉挛而变得更加骇人，紧绷的皮肤下，深色的淤血仿佛在疯狂涌动！
“别动！千万别动！”张秀梅的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慌乱和急切，她伸出同样沾满泥水、冰冷颤抖的手，却不敢去触碰李卫国那剧痛痉挛的肩膀，只能死死按住他相对完好的左臂，试图稳定他疯狂挣扎的身体，“深呼吸！放松！放松！药……药效过了……是冷的……是冷的刺激……”
剧痛如同狂暴的飓风，在李卫国的身体里肆虐冲撞！每一次痉挛都带来新一轮的撕裂感，仿佛要将他的骨头从血肉中硬生生剥离！张秀梅焦急的呼喊和冰冷的按压，如同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模糊不清。他的意识在剧痛的漩涡中沉浮，眼前只有一片混乱的白光和黑暗交替闪烁，耳中充斥着心脏疯狂擂动的轰鸣和血液冲刷血管的咆哮！
就在这濒临崩溃的边缘，就在他感觉自己要被这无边的痛楚彻底撕碎时，一股浓烈到刺鼻的、混合着辛辣和苦涩的草药气味猛地钻入他的鼻腔！
是张秀梅！她不知何时己经扑到了药柜边，手忙脚乱地重新打开了那个粗糙的陶罐！她用木勺舀起一大坨黑褐色、粘稠的药膏，甚至顾不上那刺鼻的气味，带着一种近乎疯狂的急切，再次扑回床边！
“忍着！必须再上一次药！压住它！”她的声音带着哭腔，却异常坚决。她顾不上李卫国剧烈的挣扎和痛苦的嘶吼，用尽全力按住他痉挛的左臂，另一只手则带着一种近乎粗暴的急切，将冰冷的、散发着浓烈辛辣气味的药膏，狠狠涂抹在他右肩窝那片滚烫、青紫、紧绷得快要爆裂的肿胀上！
“呃——！！！”
当那冰凉刺骨的药膏再次接触到剧痛爆发的伤处时，李卫国感觉像是一块烧红的烙铁首接按在了骨头上！一股无法形容的、比之前强烈十倍的剧痛瞬间炸开！他眼前彻底一黑，身体猛地向上弹起，又被张秀梅死死按住！喉咙里发出非人的、如同濒死野兽般的嗬嗬声，所有的声音都被这极致的痛苦堵在了胸腔里！
药膏的冰凉如同最残酷的刑罚，与伤口内部灼烧般的剧痛激烈对抗、撕扯！张秀梅的手指带着薄茧，用尽全力在那片肿胀上按压、揉搓，动作不再有之前的轻柔，而是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狠劲！她咬着下唇，明亮的眼睛里噙满了泪水，混合着脸上的泥水往下淌，但她手上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她必须用更强的药力和刺激，强行压制住这失控的剧痛风暴！
时间在剧痛的炼狱中变得无比漫长。李卫国感觉自己像一块被反复锤击、又在冰与火中淬炼的生铁，意识在崩溃的边缘反复拉扯。就在他以为自己就要彻底被这剧痛吞噬时，药膏那奇异的、带着灼烧感的暖流，终于开始艰难地、一点点地渗透、弥漫开来……
如同汹涌的岩浆被冰冷的岩层强行压制，那撕裂灵魂的剧痛，在更强药力的内外夹击下，终于开始一点点地退潮。从尖锐的攮刺，逐渐变成沉重的、带着灼热的钝痛，最后化为一种深入骨髓的、令人脱力的麻木和沉重。
李卫国紧绷到极限的身体如同断线的木偶，猛地瘫软下去，重重地砸在湿透冰冷的行军床上。他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浓烈的草药辛辣和泥水的腥气，胸腔剧烈起伏，汗水如同刚从水里捞出来一样，浸透了头发、军装和身下的被褥。他睁着眼，眼神空洞地望着剧烈震颤的帆布帐篷顶，瞳孔涣散，只有劫后余生般的虚脱。
张秀梅也如同虚脱般，一屁股跌坐在床边冰冷湿黏的泥地上，背靠着行军床的铁架。她剧烈地喘息着，胸口起伏，脸上、头发上、军装上沾满了泥浆和汗水的混合物，狼狈不堪。她抬起同样沾满泥水和黑色药膏的手，胡乱地抹了一把脸，看着李卫国终于不再痉挛、只剩下沉重喘息的身体，紧绷的神经才稍稍放松，但眼中的担忧和后怕依旧浓得化不开。
帐篷里一片狼藉。浑浊的泥水己经蔓延了大半个地面，反射着昏黄摇曳的灯光。那道被撕裂的裂缝依旧在汩汩地涌着水流，但势头似乎小了一些。角落里，张秀梅的药材箱幸免于难，但她的行军床脚己经被泥水浸泡。空气里充斥着泥腥味、汗味、浓烈的药味和暴雨带来的、深入骨髓的湿冷。
死寂。只有两人粗重痛苦的喘息，帐篷外永无止境的暴雨轰鸣，以及那道裂缝处水流持续的、如同呜咽般的“汩汩”声。
李卫国的目光，在虚脱的麻木中，缓缓移动。越过满地狼藉的泥水，越过张秀梅沾满泥浆、疲惫靠在床边的背影，最终，再次落在了她床尾——那件叠放整齐的、洗得发白的男式旧军装上。
军装依旧静静地躺在那里。昏黄的灯光下，肘部那块深色的补丁，针脚细密，却像一只沉默的眼睛，冷冷地注视着他，也注视着这间被暴雨、泥泞和剧痛蹂躏的帐篷。草绿色的布料，在摇曳的光影中，似乎……沾染上了一抹从裂缝处溅射过来的、极其细微的……暗红泥点？
像一滴凝固的血。
这个念头，带着冰冷的寒意，再次攫住了李卫国的心脏。他张了张嘴，干裂的嘴唇粘在一起，喉咙里火烧火燎，只能发出嘶哑的、如同破风箱般的气音：
“那……军装……”
他的声音微弱得几乎被雨声淹没，却像一颗投入死水潭的石子。
张秀梅疲惫靠在床架上的身体猛地一僵！
她缓缓地、极其艰难地转过头。沾满泥水的脸上，那双明亮的眼睛看向李卫国，又顺着他涣散的目光，看向自己床尾那件叠放整齐的旧军装。
时间仿佛在那一瞬间凝固了。
昏黄的灯光在她沾满泥浆的脸上投下深深浅浅的阴影，混合着未干的泪痕和汗迹。她看着那件军装，眼神极其复杂——有瞬间的惊愕，有被触及禁忌的慌乱，有深沉的哀伤，还有一种被强行撕开伤疤的痛楚。那眼神不再有之前的职业性温和或疏离，而是像一潭瞬间被搅动的深水，翻涌着李卫国看不懂的、沉重到令人窒息的情绪。
帐篷外，暴雨依旧在疯狂地倾泻，敲打着帆布，发出震耳欲聋的、永不停歇的轰鸣。风撕扯着营地，橡胶林的呜咽被彻底淹没在自然的狂怒之中。
帐篷内，浑浊的泥水还在缓慢蔓延，水流声如同呜咽。浓烈的药味、泥腥味和湿冷的气息凝固在空气中。
张秀梅的目光，终于从床尾那件沉默的军装上移开，重新落回李卫国惨白、虚脱、带着无尽疑问的脸上。
她的嘴唇极其轻微地颤抖了一下，沾着泥浆的脸颊上，一滴混合着雨水和汗水的水珠，顺着紧绷的下颌线，无声地滑落，砸在脚下冰冷的泥水里。
她看着他，很久很久。然后，才用极其沙哑、低沉、仿佛被这暴雨和沉重的过往彻底浸透的声音，缓缓地、一字一顿地开口：
“那……是我哥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