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我哥的。”
张秀梅的声音低沉、沙哑,如同被雨水浸泡了千年,带着一种沉重的、化不开的粘稠感。这短短五个字,却像五块沉重的墓碑,狠狠砸在帐篷里凝固的空气上,也砸在李卫国因剧痛和虚脱而麻木的心湖里,溅起一片冰冷刺骨的涟漪。
帐篷外,暴雨的轰鸣如同万千战鼓在疯狂擂响,永无止境。狂风撕扯着帆布,发出令人心悸的“嘎吱”声。那道被撕裂的裂缝处,浑浊的泥水依旧在汩汩地涌着,如同呜咽。帐篷内,昏黄的灯光在剧烈震颤的帆布壁上疯狂跳动,光影扭曲。浓烈的药味、泥腥味、潮湿的寒气混合着张秀梅话语中透出的悲怆,形成一种令人窒息的浑浊。
李卫国躺在湿透冰冷的行军床上,身体被沉重的麻木和钝痛包裹着,意识却因这突如其来的答案而强行挣扎着清醒了几分。他涣散的目光艰难地聚焦,越过满地狼藉的泥水,越过张秀梅沾满泥浆、疲惫靠在床边的侧影,最终,死死地钉在床尾那件叠放整齐的、洗得发白的草绿色旧军装上。
肘部的深色补丁,在摇曳的光影下,针脚细密,却像一个沉默的伤口。那抹极其细微的、溅射在布料上的暗红泥点,此刻在李卫国的视野里被无限放大,如同一点凝固的、永不干涸的血迹。
哥的?
张秀梅的……哥哥?
一个牺牲在战场上的……兵?
这个认知,像一道无声的闪电,瞬间贯通了李卫国混乱的思绪!张秀梅眼中那复杂的、沉重的哀伤,她面对陈大山命令时的倔强与疏离,她床尾这件被珍重存放的旧军装……一切都有了冰冷而残酷的注脚。
张秀梅没有看李卫国,她的目光低垂着,落在自己沾满泥水和黑色药膏的手上。那双手微微颤抖着。昏黄的灯光勾勒出她清瘦而紧绷的侧脸轮廓,沾着泥浆的脸颊上,未干的泪痕混合着雨水留下的湿迹。她沉默了很久,久到帐篷外的暴雨声似乎都成了永恒的背景音,久到李卫国以为她不会再开口。
“他……叫张建军。”张秀梅终于再次开口,声音依旧沙哑,但每一个字都像从肺腑深处艰难地挤压出来,带着冰冷的重量,“去年……入伍的。和你一样……新兵连刚结束……就……”
她猛地顿住了,仿佛被什么无形的力量扼住了喉咙,瘦削的肩膀几不可察地抖动了一下。后面的话,被硬生生堵在了喉咙里,只化作一阵压抑的、带着浓重鼻息的沉默。
张建军!
这个名字,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李卫国的神经上!
巷子里那穿透门板的、撕心裂肺的哭嚎——“我的儿啊……没了……在云南……让炮炸没了……连个囫囵尸首都没留下啊……”
父亲砸在桌上的咆哮——“看见了吗?这就是不打的下场!”
还有……王铁柱那封错字连篇、充满憧憬的信——“揍死那些狗日的!”
原来……那个被炸得尸骨无存、名字成为巷子里恐惧代名词的张建军……那个让父亲狂暴咆哮、让母亲恐惧落泪的张建军……就是眼前这个倔强地给他上药、堵漏、眼中藏着深重哀伤的卫生员张秀梅的亲哥哥?!
一股巨大的、冰冷的荒谬感和一种被命运扼住咽喉的窒息感,瞬间攫住了李卫国!他感觉自己的血液都似乎在这一刻冻结了!左肩旧伤处的钝痛,右肩窝沉重的麻木,在这残酷的真相面前,都变得微不足道。他看着张秀梅低垂的、沾满泥浆和泪痕的侧脸,看着她微微颤抖的肩膀,看着床尾那件如同遗物般沉默的旧军装……一种同病相怜的、混杂着巨大悲怆的冰冷感,如同潮水般淹没了他。
“他……”李卫国的喉咙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他艰难地、极其缓慢地挤出几个字,声音嘶哑微弱,“……也是……新兵?”
张秀梅的身体再次剧烈地颤抖了一下!她猛地抬起头,沾满泥水的脸上,那双明亮的眼睛此刻布满了血丝,泪水再也无法抑制,如同断线的珠子,混合着泥水,汹涌地滚落下来!她死死咬着下唇,首到唇瓣渗出血丝,才用一种近乎崩溃的、带着哭腔的嘶哑声音吼道:
“新兵?!对!就是新兵!刚穿上这身皮!连枪都没摸热乎!就被塞进了炮火连天的前线!像……像牲口一样被赶上去了!”
她的声音因为极致的悲愤而劈了叉,带着一种控诉般的尖锐:
“什么训练?!什么准备?!没有!什么都没有!只有命令!只有往前冲!往前填!用命去填那些该死的山头!填那些根本填不满的弹坑!”
她猛地指向床尾那件旧军装,手指因为激动而剧烈颤抖:
“就穿着这身衣服!新的!才穿了不到一个月!就……就……”
后面的话被汹涌的泪水彻底淹没,她猛地低下头,双手死死捂住脸,瘦削的肩膀剧烈地耸动着,压抑的、如同受伤小兽般的呜咽声从指缝间溢出,混合着帐篷外狂暴的雨声,撕扯着人心。
李卫国躺在冰冷的行军床上,浑身僵硬。张秀梅那悲愤到极致的控诉,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子弹,狠狠射入他的心脏!将他心中那点因“十环”而产生的荒谬侥幸,将王铁柱眼中对“揍龟孙儿”的憧憬,将陈大山“练不死就往死里练”的冷酷,甚至将自己那点“预备役”的屈辱……统统击得粉碎!
新兵。
炮灰。
填线的牲口。
炸没了……连囫囵尸首都没有……
这些冰冷的、血淋淋的字眼,此刻通过张秀梅的悲泣,通过那件洗得发白、带着补丁、如同遗物般的旧军装,如此具象、如此残酷地呈现在他面前!这不再是他人家门外的哭嚎,不再是报纸上冰冷的文字,而是眼前这个活生生的、给他上药、堵漏的卫生员心中永远无法愈合的血淋淋的伤口!
他想起自己穿上这身小号军装时的冰冷束缚感,想起靶场上那无法抑制的颤抖和剧痛,想起陈大山那句冰冷的宣判——“上了战场,就是第一个死的炮灰!” 原来,那不是威胁,而是……血淋淋的预言?是他张建军,以及无数像张建军一样被匆匆送上战场的“新兵”们,用血肉之躯验证过的残酷现实?!
一股冰冷的绝望,如同毒藤般缠绕上李卫国的心脏,越收越紧,几乎要将他勒断。他闭上眼,眼前却闪过王铁柱穿着崭新军装、兴奋挥舞拳头的模样,闪过赵海波被枪声吓得脸色煞白的样子,闪过侯小兵惊恐瞪大的眼睛……还有他自己,这具躺在病床上、连枪都端不稳的残破身躯……
炮灰。我们都是炮灰。穿着这身草绿色的皮,被送上血肉磨盘的炮灰。
帐篷内,只剩下张秀梅压抑到极致的呜咽声,如同受伤的孤鸟在暴雨中哀鸣。浑浊的泥水还在缓慢地蔓延,浸湿了床脚。昏黄的灯光在剧烈震颤的帐篷壁上投下晃动不安的影子。那件旧军装,依旧沉默地躺在床尾,肘部的补丁像一个永恒的伤疤。
李卫国躺在冰冷和绝望中,身体因虚弱和寒意而微微颤抖。右肩窝的麻木和左肩的钝痛持续地啃噬着他。就在意识在沉重的疲惫和冰冷的绝望中再次变得昏沉时——
“砰!”
一声极其轻微的、却异常清晰的金属碰撞声,突兀地在死寂的呜咽和雨声中响起!
声音来自床尾!
李卫国猛地睁开眼,涣散的目光瞬间聚焦!
只见张秀梅在剧烈的抽泣中,身体失控地晃动了一下,手肘无意间撞到了床尾叠放那件旧军装的边缘!
那件被叠得一丝不苟的旧军装,被这轻微的一撞,最上面叠好的衣襟散开了一角!
就在那散开的衣襟内侧,紧贴着心脏的位置——
一枚小小的、黄铜色的、形状如同燃烧火焰般的徽章,在昏黄摇曳的灯光下,骤然折射出一道微弱却无比刺眼的冷光!
那徽章只有指甲盖大小,边缘有些磨损,但上面镌刻的图案却清晰可见:一把交叉的步枪和麦穗,上方是一颗小小的五角星。
李卫国的瞳孔骤然收缩!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攥住!
那是……他认识!
那是……“一级战斗英雄”勋章?!
张建军?一个刚入伍就牺牲的新兵……怎么可能?!
巨大的震惊和难以置信如同电流般瞬间贯穿了李卫国全身!他死死地盯着那枚在散乱衣襟下、紧贴心脏位置、折射着冰冷光芒的徽章!一股冰冷的寒意和更深的谜团,如同浓雾般瞬间笼罩了他刚刚被绝望填满的心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