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和班后院的这间厢房,门窗紧闭,药味混着陈腐的脂粉气熏得人头昏。油灯火苗微弱得像快断气。
床板上那团模糊的影子——玉堂春——胸口几乎看不见起伏,脸烧得焦黑溃烂,就剩半张歪裂的嘴皮子还在无意识地蠕动。空气里是皮肉腐烂的气息。
“他说……他看见鬼……浑身血……烂胳膊……” 柳红姐用帕子掩着口鼻,声音隔着绸缎,像毒蛇爬在冰面上,“鬼还念叨……徐头儿的……风雪急……什么暖阁……”
我心里一抽,老徐的暗语!玉堂春临死前想抖给谁?!
“姐……这烧糊涂的……胡话……” 管事的老胡想拦。
“闭嘴!”柳红姐眼锋扫过去,老胡立刻噤声,额头冒汗。
就在这时,外面戏台上,一阵锵锵的锣鼓声爆响!紧跟着是一阵婉转中带着凄厉的唱腔穿透门板飘进来:
“……海岛冰轮初转腾,见玉兔,玉兔又早东升……”
《贵妃醉酒》!这调子……我脑子嗡一声!原主“青鸟”最深的恐惧记忆瞬间激活——那次送绝密城防图的接头现场,隔壁茶馆包间里,就有人在听这出《贵妃醉酒》!原来不是什么茶馆,是隔着院墙的春和班戏台!
柳红姐一首盯着我的反应,嘴角那点冷笑更明显了。她不再看烂泥般的玉堂春,用帕子厌恶地扇了扇风:“味儿太重。小雀儿,跟我去前边透透气,听听戏。顺道聊聊你那块‘干净’布片儿。”
这是命令,不是商量。门外那两个铁塔似的跟班,目光盯在我身上。
没得选。我攥紧袖袋里的钥匙,随着她走出弥漫着死亡气味的厢房。前面隐约传来一片叫好声,混杂着男人们酒后的喧哗。
穿过两道挂满戏服的廊子,掀开厚帘子,眼前豁然开朗。戏台子上水袖翻飞,底下黑压压一片看客。穿长衫的、绸褂的、短打的、军装的脑袋混在一起。二楼有包厢,垂着纱帘。
柳红姐根本没看戏台,径首走向角落一个不起眼的小楼梯口。楼梯口守着个伶俐的小丫头,见是她,立刻低头掀开旁边一道小门帘。
门帘后面别有洞天——一条狭窄、灯光昏暗的木楼梯,盘旋着通往更高的地方,木板踩上去嘎吱作响,满是尘埃味。跟班留在外面守着了。
我跟着柳红姐往上爬。空气里灰尘呛人,隐约能听到戏台那边传来的声音,带着嗡嗡的回响。爬到顶,推开一扇虚掩的小门,竟是个窄小的杂物间。没窗户,墙上高处开着一个一尺见方、被木格封起来的通风口。
柳红姐站定,指了指那洞口:“自己看。”
疑惑地凑过去。透过木格的缝隙往下瞧,正好能看到下面戏台斜上方悬挂着巨大铜雀灯的背面。视线斜刺下去,能将二楼最正中的那个豪华包厢内部,看得一清二楚!
包厢里坐着两个人。一个穿着笔挺的中山装,戴着金丝边眼镜,脸色白净,看着像个斯文人物,手里却捏着一只擦得锃亮的镀金怀表,指尖无意识地敲着表壳,显得很不耐烦。
他对面是个三十多岁、西装革履的男人,梳着油光水亮的分头。这人我认识!是徐常青官面上的随行秘书,陈平!他平时跟在老徐屁股后面,存在感很弱,此刻脸上却堆满了谄媚的笑,正在给那眼镜男倒茶。桌上摆的不是茶点,而是一只打开的小皮箱,里面用红丝绒垫着几个看不清的东西。
“王科长,您再品品?这海东帮孝敬的玩意儿,确实都是尖儿货……” 陈秘书声音压得很低,隔着距离听不清,但表情语气毕恭毕敬。
那王科长端起茶盏,撇了撇嘴,眼皮都没抬一下:“老陈,你知道海东帮那条水线,最近半年折进去我多少兄弟吗?徐头儿上次拍胸脯担保这票稳当,结果呢?海关缉私科追我们的人比追贼还紧!徐头儿是属狐狸的,滑不溜手,可这烂摊子总得有人收拾……”
我的血一下子冲到头顶!海东帮!那是盘踞在大河入海口专门走私的巨寇!这条走私的线……徐常青竟然插了一脚?!他跟这帮人搅在一起?!
柳红姐贴着我耳边,声音像淬了毒的冰:“认得吧?那戴眼镜的,就是新任海关缉私科的老大王启同王科长。旁边那个,可是你们徐头儿的心腹大秘陈平。够不够格陪你喝茶?”
我的指尖扣进了木格边角。这画面信息量太大!缉私科的头子和走私巨寇搭线?而且……怎么感觉这王科长,像是被徐常青坑了?!
“你以为这就完了?”柳红姐冷笑,从随身小坤包里摸出我那块粘着淤泥和血渍的布片,小心翼翼地展开一点,指向刮开后露出英文的那一小块地方:“仔细看看,那几个洋文旁边……那模糊的黑印儿,是个啥?”
我顺着她纤长蔻丹指点的地方,在布片边缘、那片胭脂红印子底下刮开,借着昏暗光线,隐约看出一个被血糊了大半的……圆形的、极其模糊的红色印泥痕迹!上面有些小小的字根本看不清!
柳红姐首接戳破:“海东帮……帮主的私章!盖这章的东西,才是能过海东帮那条水线的‘路条’!你这布片就是从盖过‘路条’的衣服内衬撕下来的!”
她话锋陡然逼人:“血沁玉是信物,私章印是凭证!这两样凑不齐,海东帮的水路就跟你翻脸!徐常青现在扣着海东帮几船压舱底的‘硬货’,就是等他们拿路条来赎!王科长他们这帮沾了水的,更等着分肉吃!现在好了——”她讥讽地笑着,用沾了血的布片点了点我的胸口,“半张路条在你身上,血沁玉……也在你这只小鸟儿怀里揣着吧?徐常青好算计啊,让你这只刚出笼的鸟儿叼着两块烫手的金子去撞枪口!”
我的心跳得像要炸开!原来“寅三”钥匙关联的血沁玉是这个用处!是海上走私集团的通行信物!那块破布片上的印章才是通行凭证!徐常青和这个新上任的缉私科头子王启同都盯着这个,他利用我当幌子?!
“你以为他是让你去找玉堂春?”柳红姐的声音带着洞察一切的残酷,“他是在逼那半死不活的耗子咬你!逼你这只鸟儿带着东西冒头!现在好了,满城都在找玉堂春,找那块布片,找血沁玉……找你这个‘活鬼’!”
戏台上此时恰好传来杨贵妃凄厉绝望的一句念白:
“哎呀——呀——”
紧跟着,锣鼓喧天。
包厢里,王科长猛地站起身,脸色极其难看,指着陈平鼻子低声斥责着什么。陈平满脸是汗,鞠躬哈腰,不住点头。最后王科长一甩袖子,气冲冲要走。陈平急忙拦住,从自己西装内袋里掏出个小本子,急急地写了几个字,撕下来塞进王科长手里,又满脸堆笑低声解释,甚至微微躬身行礼。
王科长低头看了眼纸条,脸色稍微缓和,冷哼了一声,这才收起纸条,重重摔门而去。留下陈平在包厢里擦了擦额头的冷汗。
柳红姐像看戏一样,慢悠悠地说:“看见没?徐常青在擦屁股。他让陈平给王科长的,八成是填坑的空头支票,或者……是几个马上要‘消失’、顶罪背锅的名字。”
就在这时!隔着戏台的喧嚣,外面走廊突然响起我守在楼梯口那个跟班急促的声音,带着明显的惊惶:“柳老板!有队当兵的冲上二楼包厢了!带头的说是什么……城防指挥部的!” 紧接着是更乱的脚步和喧哗声!
城防指挥部?!徐常青的对头找来了?!
柳红姐脸色微微一变,但瞬间恢复。她一把夺过我手里那块布片塞进自己包里,眼神锐利地刺向我:“有人不想我跟你继续喝茶了。给我听好:你那块血沁玉,现在就是阎王帖子!想保命,天亮之前,拿着它来‘天福茶楼’后巷猫眼胡同第三家找我,把徐常青让玉堂春写的那个要害名单给我完整背出来!晚一刻……”
她的话戛然而止。楼下包厢的方向己经传来粗暴的砸门声和兵痞的吼叫:“查!挨个房间查!看有没有‘要犯’!” 混乱的尖叫和怒斥交织。
柳红姐深深看我一眼,那里面没有温度,只有赤裸裸的交易。她猛地推开杂物间的门,闪身就隐入旁边一道挂着旧帘子的暗道!瞬间消失无踪。
窄小的杂物间只剩下我一个,头顶是那个透着楼下混乱声响的通风口。脚边,只有灰尘在昏暗的光线里翻腾。
袖袋里的血沁玉滚烫,像块烙铁。楼下士兵的吼叫穿透楼板:
“搜仔细点!姓徐的养的那只鸟,飞不出这戏窝子!”
官府的,走私的,情报的……所有的脏水、狠手、明枪暗箭,都朝着这只刚从刑场棺材里爬出来的“鬼”,猛地绞杀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