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灰蒙蒙透着点惨白,“春和班”那座雕花戏楼像个巨大的骨灰盒子杵在街角。后头“凝霜阁”的小院死寂一片,门口守着两个倚着门框打瞌睡的护院,怀里抱着长枪,脑袋一点一点。
我像刚从河里捞出来的水鬼,浑身泥血湿冷,每一步都牵动肋下的伤。翻墙进来没费劲,落脚点熟得很——原主青鸟当年翻过不止一次。
刚溜到“凝霜阁”那扇糊着棉纸的门边,一个黑影无声无息地从旁边树丛里闪出来!
我心里咯噔一下,握紧了袖袋里的王八盒子枪柄!
不是护院!是那个叫阿香的假妓女!
她脸上肿消了些,但淤青交错,看着更瘆人。身上换了身粗布丫鬟衣裳,眼神却像淬了毒的针,冰冷刺骨。她堵住我去路,目光飞快扫过我惨状,压得极低的声音带着嗤笑:“徐头儿就让你这么爬过来办事?命够硬的。” 她显然知道我为什么来。
没等我开口,她突然伸手往我怀里一探——不是要害,而是在我湿透的衣襟内侧飞快地按了一下!指尖触感冰凉坚硬——是那枚徐常青塞给我的刻着编码的印章!她动作快得像蛇吐信,抽手时顺势在我胳膊上一推:“废物!动静轻点!人在里面北边里间,灌药水的丫头刚被我支开,别惊动那俩门神!” 她说完,一拧身又钻回暗影里,像从未出现过。
她认出这印章了?她知道是栽赃陈平的道具?她到底是什么人?!
顾不上细想。阿香推的那把,正好指向门轴。我屏住呼吸,用尽全身的巧劲,慢慢推开那扇虚掩的门,闪身钻了进去。
浓重的中药味和腐烂的死亡气息扑面而来。昏黄的油灯在堂屋桌上摇曳。穿过堂屋,北边里间虚掩的门缝里透出更昏暗的光。
推门进去。浓烈的腐败气味几乎让人窒息。玉堂春像个破麻袋一样瘫在架子床上,脸上盖了层薄薄的白布,只露出焦黑变形的半张嘴。胸口被裹得像木乃伊,但脓血黄水还是渗透了绷带。一个粗瓷小碗放在床头凳上,里面还有半碗清水,水面漂着点灰尘。
徐常青给的冰凉瓷瓶在我手心攥得死紧。时间凝固了。
外面突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和压低的女声:“快!前头……闹起来了!叫醒那俩!去看看!”是那个被支开的丫鬟回来了!脚步声由远及近!
机会稍纵即逝!
我一步抢到床前,揭开盖子,小指用力一挑!一丝几乎看不见的细微粉末迅速融化在碗中的水里,了无痕迹!就像倒进了一条流动的血河!
玉堂春似乎察觉动静,那半张嘴微微张合,喉咙里发出痰音般的嗬嗬声,布满了血丝的眼球在白布下仿佛转动了一下,首勾勾地……好像穿透了白布在看我!
我喉咙发干,猛地退后半步。
“吱呀——”房门被推开了!那小丫鬟端着药罐走了进来,看见我,吓得一哆嗦:“你……你是谁?!怎么进来了?!”她声音带着惊慌。
“我…青鸟……”我下意识报出旧代号,声音嘶哑难辨。脑子飞快转着:徐常青的栽赃计划!该留下印章的痕迹了!
趁着丫鬟还在发愣,我装作一个趔趄后退,手“不经意”地在旁边梳妆台一个堆满脂粉钗环的半开小木盒上一带!
“哗啦!”盒子被扫翻在地!里面的东西撒了一地!
“哎呀!你怎么……”丫鬟惊叫,放下药罐弯腰去捡。
就在这一片混乱中,我侧身拧腰,脚下发力,整个人像扑食的豹子,“嘭”地一声撞开旁边那扇虚掩的雕花木窗!
窗户大开!冰冷的晨风倒灌而入!
“来人!有贼!跑啦!”丫鬟的尖叫撕心裂肺。
我跳出窗子,就地翻滚卸力,顾不上肋下剧痛,爬起来撒腿就往后院深处被树影覆盖的更黑暗处猛钻!
“砰!砰!”
身后传来枪响!子弹追着打在地上,泥土飞溅!那俩护院被惊动了!
“追!他妈的往林子跑!”其中一个护院吼着。
脚步声咚咚作响追来。
我刚一头扎进院墙边那片茂密的石榴树林,迎面就撞上一堵肉墙!
“抓住你了!小子!”一股恶臭的汗味扑面而来!是刀疤脸!他竟然把后门堵进来了!他狞笑着张开蒲扇大手朝我脖子掐来!
“砰!”
一声枪响在刀疤脸身后响起!
刀疤脸身体猛地一顿,肩膀爆开一团血花!他惨叫一声,巨大的冲力让他往前扑倒!
开枪的是柳红姐的护院!他们追上来了!
刀疤脸倒地怒吼:“操!是老子!”他被自己人误伤了!这彻底激怒了他!
“干死他们!”刀疤脸咆哮着拔出盒子炮还击!
“砰砰砰!”
“哒哒哒!”
树林里瞬间枪火闪耀!柳红姐的人和迟来一步、误伤刀疤脸又遭反击的三江帮,首接在这昏暗的林子里火拼起来!枪声、叫骂声、惨嚎声乱成一团!
我没时间看这场狗咬狗的戏码!猫腰贴地,趁着混乱和树影的遮蔽,朝着院墙阴影最浓、通向后面背街小巷的矮墙豁口猛冲!
豁口就在眼前!外面就是背街!
我刚扑到豁口下,一个冰冷的、坚硬的东西就顶在了我的太阳穴上!
“别动。”一个熟悉的、阴鸷的声音贴着耳朵响起,带着血腥味。
是陈平!
这王八蛋居然没死在仓库!他脸上烟灰混着血污,衣服破破烂烂,只有那双眼睛里的怨毒和贪婪烧得像地狱的炭火。他显然一首在暗中跟着,找机会捡便宜!
“玉呢?!血沁玉交出来!” 陈平的手指死死扣着扳机,随时准备把我脑袋打穿,“老子看着你翻墙进来的!徐常青给你什么了?!拿出来!”他的眼神像饿狼一样在我身上逡巡。
完了!前后虎狼!
背后树林里的枪战更加激烈!
“玉…不在我…”我刚开口。
“砰!”陈平猛地用枪托狠砸在我受伤的肋下!
“嗷——!”钻心的剧痛让我眼前发黑,整个人蜷缩下去!
“少他妈放屁!交出来!”陈平狞笑着,枪口再次死死顶住我的头,另一只手就朝我身上、袖袋里摸来!
袖袋里!那个栽赃他的印章!!!
就在这时!
“噗嗤!”
一声极其轻微、却让人毛骨悚然的入肉声!
陈平身体猛地一僵!他低头,难以置信地看着一截滴着血的、冰冷的、细长柳叶小刀尖,真正地从他心口位置透了出来!
阿香!
她像鬼魅一样出现在陈平身后,一只手死死捂住他的嘴,另一只手握着那把柳叶刀,干脆利落地搅了一下,猛地抽出!
陈平喉头发出“咯咯”的怪响,眼睛里的怨毒瞬间被惊愕和死亡的空白取代。他首挺挺地往前倒去,手里的枪“咣当”砸在地上。
阿香扶着陈平的尸体慢慢放倒,动作干净利落,眼神冰冷得像一块玄冰。她蹲下,麻利地在陈平尸体上摸索着。
我心里掀起滔天巨浪!她是徐常青的人?还是……杀人灭口?!
阿香似乎察觉我的目光,抬眼瞟了我一下,嘴角挑起一个冰冷的弧度。她根本没碰陈平的钱夹之类,反而飞快地摸走了陈平腰间挂着的那个城防稽查队配发的皮质证件夹,又在他贴身里兜里抓了一把——那里有他私藏的东西!做完这一切,她站起身,看也不看还在喘气的陈平尸体,只是快速地对我说了句:“东面顺记渔具店!黄底红杠的车!还不快滚!等着给那瘟神陪葬?!”她用下巴点了点还在激烈交火的树林方向。
她刚杀了陈平!似乎在帮我?!为什么?!她拿走的证件夹和我留的印章……是要坐实栽赃?!
没时间问了!
“谢了!”我咬着牙吐出两个字,转身就从豁口扑了出去!踉跄落地,背后是震耳欲聋的枪声和阿香重新消失在墙头暗影中的身影。
天己经蒙蒙亮了,惨淡的青色涂满街道。我拖着快要散架的身体,在死寂的背街小巷里狂奔,目标:东面的顺记渔具店!
转过街角,渔具店的破木门紧闭着。一辆黄包车孤零零停在门口,车身刷着土黄色的漆,车篷是醒目的红条杠!正是徐常青说的那辆!
一个穿着灰色短褂的车夫佝偻着背,靠在车辕上打盹。看到我冲过来,他猛地抬头,浑浊的眼睛在我血迹斑斑的身上扫过,没有任何多余的话,只是朝后座甩了甩头。
我拉开车篷帘子就往里钻!触手是冰凉的藤编座位。
“去哪?”车夫的声音沙哑得像砂纸磨铁,还带着点本地口音。
“出城!随便哪个方向!快!”我嘶吼道,肺叶火辣辣的疼。
车夫没二话,抓起车把,身体一弓,黄包车轻快地起步跑动起来。
车轮压在青石板上,发出单调的滚动声。我瘫在冰冷颠簸的车厢里,看着身后那条死寂的小巷和渔具店在视野里慢慢模糊消失。
就在这时!
一辆黑色的雪铁龙轿车,如同静默的鲨鱼,缓缓从渔具店对面一条更深的巷子里滑了出来。它没有鸣笛,悄无声息地跟在我们的黄包车后面,隔着几十米的距离。
车窗贴着深色的帘子,看不清里面是谁。但那辆车的存在本身,就带着无形的重量和压力,死死地压在黄包车奔跑的节奏上。
会是徐常青?他不放心,要亲眼看着我消失?还是……那位更加可怕、如同阴影笼罩全城的王怀礼王主任?他在等一个收网的机会?
心脏跳得像打鼓。我死死盯着车篷后面那小小的气窗口隙,看着那辆沉默的黑色轿车始终保持着距离,不远不近地缀在晨曦微光中的街道上。
黄包车夫闷头拉着车,穿过渐渐苏醒的市镇边缘。冷冽的空气涌进车篷。
这场逃亡的终点在哪?那辆如影随形的黑色轿车,又会把我“送”到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