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沈玥和所有散修惊骇的目光中,在陈寒岳自己都无法置信的呆滞眼神里,一股混合着鲜血、骨骼碎片、乃至被极致剑意搅碎的内脏组织的喷泉,从陈寒岳的胸口与后背同时爆开。
那刺目液体如同泼墨般染红了冰冷的甲板和空气,伤口从左肩斜跨至右腹,几乎将他整个人劈成了两半,深可见骨。
陆尘剧烈的咳嗽了几声,弯腰单膝跪在地上。强行拔高修为,又极限催动剑域凝聚那终结一剑的代价,便是此刻体内如同无数把烧红的钢刀在疯狂搅动的痛楚。
剧痛让他眼前阵阵发黑,浑身经脉如同寸寸断裂,气海更是被狂暴的力量撕开了数道狰狞的裂隙,灵力如同失控的野马在体内乱窜。
“不可能……不可能……这不可能……”
躺在地上的陈寒岳还在呢喃,几乎横贯了整个身子的伤口使得他现在的模样分外狰狞可怖。
“我……不相信……我不接受……”
陈寒岳一边艰难地咳出被剑意彻底搅碎的内脏碎片和血沫,一边用尽全身残存的力气,挣扎着想要挺起上半身。那几乎将他劈开的巨大伤口随着他的动作再次涌出大量鲜血,模样狰狞可怖到了极点。
“我是……玄霜宗大长老……”他嘶吼着,声音微弱却带着垂死的疯狂,“不到……最后一刻……不要以为……你赢了!”
就在此刻,骤变突生。
陈寒岳那双原本充满怨毒和疯狂的浑浊眼珠,骤然间变得如同两个深不见底的黑色漩涡。其中仿佛有无尽的怨念和绝望在旋转,一股带着浓郁死气的波动猛地从他残破的躯体中爆发出来。
陆尘正强忍着剧痛试图调息压制反噬,根本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
陈寒岳离体的灵识如同离弦之箭,在陆尘惊愕抬头的刹那,带着一股同归于尽的决绝与怨毒,骤然离体,狠狠钻入了少年的眉心之中。
这是陈寒岳最后的底牌,是在濒死之际将自己的灵识与神魂转移到另一具躯体之中的禁术。
若非被人逼到绝境,陈寒岳是绝对不会使用的最后手段。
“呵呵呵……哈哈哈哈!!!”
一个扭曲且带着无边怨毒和劫后余生的癫狂笑声,在陆尘仿佛被冻结的识海虚空中轰然炸响。
“天不亡我!天不亡我啊!”他的灵识疯狂咆哮,带着一种近乎扭曲的得意,“小畜生!就算你剑道通天又如何?就算你重临化神、拥有剑域又如何?最终赢的,还是老夫!还是老夫啊!”
陈寒岳的灵识贪婪地感受着这具躯体内蕴含的磅礴生机,和那令他都感到心悸的剑道根基。他仿佛已经看到自己彻底掌控这具身体后,横扫四方、突破法相、甚至问鼎更高境界的无上荣光。
“待老夫彻底掌控你的识海,操纵你的身体!”他的意念充满恶意,扫过识海外界那残破灵舟上惊恐的众人,“第一个就先捏死那个碍事的沧悯小丫头!再把下面那些蝼蚁散修统统碾成齑粉!然后……返回玄霜宗!将这具蕴含剑域奥秘的完美道体彻底炼化!老夫必将冲破桎梏,登上那法相之境!哈哈哈哈哈!”
他仿佛已经看到了自己登临绝顶、受万人膜拜的景象,那灵识核心因为极度的兴奋和贪婪而剧烈地波动着,散发出更浓烈的黑气,试图更快地侵蚀、同化这识海的每一寸空间。
然而,就在陈寒岳志得意满、即将全面侵蚀这识海的刹那,一个平静得没有丝毫波澜、甚至带着一丝慵懒和戏谑的声音,如同投入死水潭的石子,清晰地在他灵识核心旁边响起——
“老登,你说你这是何必呢?”
虚空中突然出现的声音令陈寒岳的灵识猛地一颤,他在陆尘的识海中发现了一个与那少年一模一样的身影。
“你……你是谁!”陈寒岳的灵识发出尖锐的嘶鸣,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恐慌,“你怎么会在这里?这不可能!”
那少年轻轻摇了摇头,动作优雅而带着一丝惋惜。他的眼神里没有对陈寒岳的杀意,只有一种……看着蠢货自投罗网的深深怜悯。
“你有这夺舍的本事,夺舍其他那几个灵力驳杂、识海孱弱、毫无防备的散修不好么?”
他的声音依旧平静,甚至带着一丝调侃,仿佛在谈论一件极其无聊的事情,“为什么非要钻进这里来……送死呢?”
少年微微歪头,嘴角的弧度带着一丝冰冷的嘲弄,“你不会真以为……有人会给你留这么大的空子钻吧?老登,你是不是……太天真了点?”
他站在陈寒岳无形的灵识前,目光轻蔑而戏谑。
“你说说你也是百年前与那家伙见过面的人了,难不成真以为没人记得你这老登的阴险手段?”
“算了。”少年仿佛失去了继续对话的兴趣,看着陈寒岳那因恐惧而几乎要溃散的灵识,语气漠然,“看你这副样子,应该早就把那点事忘到九霄云外去了……本来嘛,你肉身被毁,灵识遁逃,或许还能苟延残喘,寻个替死鬼夺舍,尚有一线渺茫生机……”
少年眼神骤然变得冰冷无比,那淡漠的深处是无边无际的杀意。
“可谁让你……作死呢?”
他微微一笑,伸手攥住了陈寒岳的灵识,然后轻描淡写的一捏。
“投胎去吧老登。”
……
陆尘极其艰难地把眼睛撑开一丝缝隙,模糊的视线渐渐聚焦。首先映入眼帘的,是近在咫尺的布料纹理,触感柔软而温凉。鼻尖萦绕着一股清冽的淡香,混合着一点点……咸涩的味道?
他微微转动脖颈,这才看清自己的脑袋正枕着一片温软。视线向上,是少女的下颌,再往上,是那双此刻泛着水光、如同蒙尘明珠般的眼眸。
沈玥。
少女低垂着头,长长的睫毛上还挂着未干的细小泪珠,眼眶红得厉害,嘴唇紧紧抿着,甚至能看到清晰的齿痕,仿佛在用尽全身力气压抑着什么。
他动了动枕在她腿上的头,这个微小的动作惊醒了沉浸在自己思绪中的少女。沈玥猛地低下头,通红的眼睛正对上陆尘刚刚睁开的、还有些茫然的视线。
“你……”沈玥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刚吐出一个字,眼眶里的水汽就迅速凝聚,眼看又要落下。
陆尘下意识地伸出手,手指轻轻拂过她眼下湿润的肌肤,将那摇摇欲坠的泪珠拭去。
“你这是哭了?”
沈玥没有回答,只是死死咬住下唇。
她眼中的情绪复杂到了极点,有庆幸,有恐惧,有担忧,甚至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委屈和怒火?种种情绪在她清亮的眸子里翻涌,最终化作更汹涌的水汽,却倔强地不肯落下。
陆尘看着她这副模样,心头微微一软,挤出一个安抚的笑容,尽管这笑容因为疲惫而显得格外勉强。
“我没事啦,真的,只是刚才……有点头晕而已。”
“头晕?”沈玥的声音带着哽咽和压抑的愤怒,“你管那叫头晕?你知不知道你刚才的样子有多吓人!你知不知道……”她后面的话哽住了,只是用那双通红的眼睛控诉般地瞪着他。
“我不是说了让你相信我么?”
陆尘轻轻叹了口气,挣扎着从沈玥柔软的腿上支起身子。
身体的每一寸都像是被碾碎过又重新拼接起来,经脉中撕裂般的痛楚和丹田气海的空乏感让他动作异常艰难。沈玥下意识地想扶他,手伸到一半却又僵住,最后还是默默地收回了手,只是目光依旧紧紧追随着他。
坐直身体,陆尘的目光扫过不远处甲板上的景象。
陈寒岳残破的躯体倒在血泊中,早已气绝,死状狰狞可怖,那双浑浊的眼睛依旧圆睁着,凝固着最后的恐惧与难以置信。
再抬眼,便对上了不远处那些幸存散修的目光。那些目光,极其复杂,有劫后余生的庆幸,也有目睹刚才那惊天逆转后深深的敬畏。
他们站在残破的灵舟边缘,大气都不敢出,小心翼翼地观察着陆尘的一举一动。
陆尘深吸了一口气,压下喉间的腥甜和身体的剧痛,缓缓站起身。尽管身形还有些摇晃,但他努力挺直了脊背,对着那些散修微微颔首。
“总而言之……今日之事,多谢诸位的协助。另外关于这里发生的一切我希望诸位为我保密,这不单是为了我好,更是为了大家好。”
少年话语中的意思,这些在修真界摸爬滚打多年的散修一听就懂。
“另外那几位的遗物……还请劳烦各位一同带走吧。”
散修们互相对视了一眼,眼中闪过惊疑和感激。带走同伴的遗物和遗骸,既是心中那点仅存的道义,也是他们封口费的一部分。
散修们不敢有丝毫犹豫,更不会有任何异议。
短暂的沉默后,几位为首的散修对着陆尘深深弯腰,抱拳行礼,姿态恭敬到了极致。
众人不敢多留,纷纷上前小心地收敛起同伴的遗体和随身物品,动作迅速而安静,生怕惊扰了那位让他们从心底感到发寒的少年。
很快,伴随着数道破空之声,幸存的散修们各自御剑化作流光,迅速消失在已经放晴的天际。
灵舟之上,一时间陷入了绝对的寂静。
包围着灵舟的诡异浓雾早已随着陈寒岳的死亡而彻底消散,露出了西凉边境苍凉广袤的山河景象。
远处,散修们来时所乘的那艘小型灵舟,此刻也只剩下几片燃烧殆尽的焦黑残骸,在冰冷的寒风中冒着缕缕青烟。
待到所有外人的气息彻底消失,确认了灵舟之上只剩下自己和沈玥两人,陆尘强撑的那口气终于泄了。
他身形猛地一晃再也支撑不住,踉跄着向后跌坐在地。剧烈的咳嗽再次爆发,每一次都牵动着五脏六腑的剧痛,额头上瞬间渗出细密的冷汗。
过了一会儿,剧烈的咳嗽终于稍稍平复,陆尘靠在冰冷的船舷上,额头的冷汗沾湿了几缕碎发,贴在苍白的脸颊边,显得格外虚弱。
“我休息休息就好,真没什么大事儿。”
少年试图活动一下手臂证明自己,却立刻牵动了丹田的剧痛,眉头瞬间拧紧,倒抽一口冷气。
“别动!”沈玥看他那强撑的样子,又是心疼又是气恼,“……我抱你到床上休息一下。”
陆尘闻言一愣,下意识抬头望向沈玥。
少女的脸颊在风中显得有些苍白,只是那微微泛红的耳根泄露了几分内心的紧张。他刚想开口向她说“我自己能走”,结果嘴唇一动,一股钻心的剧痛就从胸腹间猛地窜起,疼得他瞬间龇牙咧嘴,发出“斯哈斯哈”的抽气声,身体也不受控制地蜷缩了一下。
这副狼狈的模样让沈玥最后那点犹豫也消失了。
她冷着脸直接弯下腰,一手揽住陆尘的后背,一手抄起他的膝弯,竟真的以一个标准的公主抱姿势将他抱了起来。
少年的表情因为他的脸靠在沈玥柔软的胸脯上而有些不大自然,不过少女对此倒是丝毫不在意。她抱着他回到了自己的房间里,将陆尘极温柔的放在床上,然后把他的衣服脱了下来。
“别动。”看到陆尘的小动作,沈玥伸手轻轻拍了下他的手。
少女紧紧抿着唇,目光专注而凝重地在陆尘身上扫视。她的手指带着微凉的温度,极其轻柔地触摸着他胸腹间那些青紫瘀伤,又仔细检查了他裸露的手臂、肩膀,甚至小心翼翼地查看了他的后背。
没有发现特别致命的伤口,也没有断骨,这让沈玥稍微松了口气。但她紧皱的眉头并未松开,因为她知道,真正严重的伤在内里。
她伸出手指,带着一丝灵力,极其轻柔地搭在陆尘的手腕脉门上。灵力如同最细微的探针,小心翼翼地探入他体内。
这一探之下,沈玥的脸色瞬间变了。她猛地抬起头看向陆尘,那双清澈的眼眸中充满了无法掩饰的慌乱和无措,声音都带着颤音,“你……你体内的伤……”
“我已经吃过丹药啦,应该不需要很长时间就能恢复了。”
看着少女拧起的眉间,陆尘微微侧身,轻轻抓住了她的手。
“……真的吗?”
“这种事情,我骗你会有什么好处么?”
“……那你最好是。”
沈玥怔怔地看着他,紧咬的唇瓣终于松开,随后她长长的叹息一声,望向陆尘的目光又变得复杂起来。
陆尘被她看得有些不自在,手指无意识地摩挲了一下她的手背,轻声问,“这样看着我干什么?”
“我只是在想……”她反握住陆尘的手,用力的收紧自己的手指,声音带着一种梦呓般的恍惚,“……你到底是什么人。”
少年的眼睛睁大了一些,目光微微向着旁边游历了刹那,却又马上转回到她的脸上。
“现在想想,好像从我当初把你抓回到沧悯剑宗的时候,你身上就已经有很多秘密了。”
沈玥敏锐地捕捉到了那一瞬间的游移。她轻轻眨眨眼睛,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扇形的阴影。少女垂眸望着他,看到陆尘嘴唇微动,似乎想要解释什么,或者说些什么来搪塞时,沈玥却突然伸出一只小手,用柔软的掌心轻轻捂住了他的嘴。
那温软而略带凉意的触感让陆尘微微一怔。
“嘘……我不着急的……”
少女的声音放得极轻,她看着陆尘眼中流露出的讶异,轻轻摇了摇头,那双清澈的眼眸里,复杂的情绪悄悄沉淀下来。
“什么时候你愿意和我说的时候再说吧。”她顿了顿,目光落在陆尘依旧苍白的脸上,“现在先把你身上的伤养好……再说……”她的语气里带上了一丝熟悉的埋怨,却又软软的,没什么力道,“我们不是还要去天荡山么?你这幅样子,到时候又得我护着你……麻烦死了。”
虽然嘴上说着埋怨的话,但沈玥的表情却是带着浓浓的幽怨。
“我怎么记得之前某人好像说过,我万一哪天真被人打的半死不活,以后你养我来着?”
“都这样了还不老实……”,她嘴上说着,手下却带着点泄愤似的力道,伸出纤纤玉指,在陆尘没受伤的胳膊上轻轻掐了一下。
那力道与其说是惩罚,倒不如说是在撒娇。
沈玥被少年看得越发不自在,于是便慌忙转移话题,将目光投向窗外。
“那现在怎么办?”少女用袖子小心地擦了擦陆尘额头上再次渗出的细密汗珠,“灵舟下面……已经被破坏得面目全非了。”她回想起刚才匆匆一瞥看到的惨状,龙骨断裂,核心阵法崩碎,“不但动弹不得,估计不久之后……我们就要一起掉下去啦。”
明明是很要紧的事情,或许是少女和他待在一起时间太长的缘故,竟也被他传染了一些散漫。
“说起来,你有没有受什么伤?”
沈玥摇摇头,抓起他的手轻轻贴在自己脸上。
“……那等会就只能拜托你御剑带我下去啦。”
少女撇撇嘴,故意把脸瞥向别处,“……才不要呢,就应该把你一个人扔在这里好好反省反省。”
“那我已经好好反省了耶。”
“我才不信呢,看你的样子根本一点都没有。”
少年笑的很是无奈,他一点点坐起身子,两只手轻轻抓住沈玥的手掌轻轻揉了揉。
“那你说怎么才算数?”
“没想好呢……等我想好再说吧。”
少女抿着嘴从床边站起身来向外面走去。
外面甲板倾斜的角度已经越来越大,远处另外三艘小一些的灵舟早已化作地面的点点火光和残骸。而他们脚下的这艘灵舟,正发出越来越密集、越来越刺耳的金属撕裂声,如同垂死的悲鸣,整个船体都在剧烈地震颤,仿佛下一刻就要分崩离析,直坠深渊。
沈玥抬手唤出雪吻,回到房间将少年背起后一起踩在剑上,随着淡淡灵力波动,一同加速离开了这艘即将坠毁的灵舟。
凛冽的强风瞬间扑面而来,吹散了血腥味,也吹乱了他们的头发。
陆尘把下巴轻轻搁在沈玥纤瘦的肩膀上,感受着身下飞剑的平稳和少女紧绷的雪背。他侧过头,目送着下方那艘庞大灵舟如同折翼巨鸟般哀鸣着坠向大地,激起漫天烟尘与火焰,忍不住把嘴凑到沈玥耳边,带着劫后余生的虚弱和一点啼笑皆非的感慨,低声碎碎念。
“我还能说什么呢?没想到我居然也有坠机的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