轮回的掌控者。
幽冥之主。
一切亡者的归属。
每一个字,都像一柄淬着九幽寒冰的利刃,深深扎进熊北辰的魂魄。
他的大脑,瞬间一片空白。
那癫狂的笑容僵硬地凝固在脸上,扭曲成一个怪诞而丑陋的面具。
他最后的底牌。
他引以为傲的楚国英灵。
他赖以翻盘的全部希望。
就在他眼前,一步一步,虔诚而恭敬地,走向了敌人为他们敞开的门。
那不是背叛。
那是归乡。
是一种凌驾于国家、血脉、荣耀之上,源自灵魂最深处的古老本能。
熊北辰的身体开始剧烈地颤抖,抖如筛糠。
不是因为恐惧。
而是他所认知、所信奉、所构筑的整个世界,在这一刻,被彻底碾碎,轰然崩塌。
他所崇拜的王权,他心心念念的神权与王权合一,在对方面前,脆弱得像一个笑话。
“不……”
他喉咙深处挤出野兽般的嘶鸣。
“不可能!”
“你到底是谁……你是谁!”
“你绝不可能是大司命,我才是大司命!”
最后的理智,被绝望的火焰彻底焚烧殆尽。
他那双猩红的眸子,死死锁定了黄远那张波澜不惊的脸。
“锵——”
一声尖锐的金属嘶鸣,熊北辰拔出了腰间的王族佩剑。
剑身华丽,镶嵌着绿松石,在昏暗的殿内折射出冰冷的寒光。
“我要杀了你!”
他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咆哮,像一头被彻底逼入绝境的困兽,榨干了全身最后一丝气力,朝着黄远猛扑而去。
大司命?
轮回之主?
他不在乎!
他只知道,是眼前这个人,毁了他的一切!
偏殿内,楚国公卿们发出一片倒吸凉气的声音,却死死捂住了自己的嘴,不敢发出半点惊呼。
谁能想到,堂堂楚国王子,竟会悍然对一位“神明”拔剑相向。
高坐王座之上的楚王,威严的面皮剧烈地抽搐了一下,却依然没有开口。
他只是看着。
眼神深邃得如同不见底的深渊。
就在那闪烁着寒光的剑尖,即将触碰到黄远衣袍的瞬间。
时间,仿佛静止了。
整个偏殿的空气,似乎凝固成了琉璃。
一道无形无质,却又重如太古神山的恐怖威压,轰然降临!
黄远的身后,那片空无一物的空间,陡然荡开一圈微不可察的涟漪。
一道模糊、黯淡、却又仿佛亘古长存的巨大石门轮廓,一闪而逝。
幽冥之门的再一次被黄远投影到了人间。
只是这一次,它并未真正完全显现,只如一道烙印在虚空中的残影。
可门上那座手持长戟,眉心生有竖眼的神将浮雕,却在这一刹那,清晰得令人心胆俱裂。
然后。
祂,动了。
那双石质的眼眸,仿佛穿越了万古岁月,漠然地投下了一瞥,落在了悍然冲来的熊北辰身上。
下一刻,这尊三眼神将,竟从那虚幻的浮雕中,踏出了一步。
祂的身影由虚凝实,带着青铜浇筑般的冰冷质感与岁月沉淀的死寂,无声无息地出现在偏殿之内。
祂没有看殿内的任何一个人。
甚至没有看黄远。
祂只是在履行一道亘古不变的律令。
神威如狱。
凡人不可冒犯。
神将缓缓抬起手臂,手中那杆同样由虚化实的残破长戟,被祂举过头顶。
没有惊天动地的气势。
没有毁天灭地的威能。
只有一个简单到极致的动作。
投掷。
嗡——
长戟脱手。
世界,瞬间失声。
所有尖啸、惊呼、心跳、呼吸,都在这一刻被彻底抹去。
时间被无限拉长。
在场的所有人,都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道纯粹的黑色残影,轻飘飘地,穿过了熊北辰的胸膛。
没有鲜血飞溅。
没有身体洞穿。
那长戟就像一道最纯粹的幻影,在穿过他身体的刹那,便溃散成亿万个不可见的黑色光点,消弭于无形。
三眼神将的身影也随之缓缓变淡,退回了那道一闪而逝的石门虚影之中。
一切,重归于寂。
仿佛刚才那震撼神魂的一幕,只是众人集体产生的幻觉。
熊北辰前冲的狂暴势头,戛然而止。
他僵在原地。
他缓缓低下头,用一种难以置信的目光,看着自己完好无损的胸口。
没有疼痛。
什么感觉都没有。
他甚至抬起手,摸了摸自己的心脏。
还在跳。
他茫然地抬起头,重新看向黄远。
眼中那份滔天的恨意与疯狂,正在潮水般飞速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致的空洞与虚无。
“我……”
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些什么。
却只发出了一个破碎的单音节。
下一秒。
他眼中的所有光彩,彻底熄灭了。
他就那样首挺挺地,向后倒去。
砰。
沉重的身躯砸在冰冷坚硬的地砖上,发出一声令人心悸的闷响。
楚国王子,熊北辰。
就此殒命。
可他的身上,却找不到一丝一毫的伤痕。
黄远静静地注视着他的尸体,眼眸深处,一缕幽紫色的冥火,缓缓旋绕。
他能“看”见。
就在刚才那一瞬间,熊北辰的灵魂,连同他存在于这个世界上的所有因果与痕迹,都被那杆长戟从根源之上,彻底抹除。
那不是魂飞魄散。
那是……湮灭。
随后,黄远默默走上前去。
来到了熊北辰的尸体旁蹲下, 将不能瞑目的双眼合上,随后,自然而然的取走了他的战利品——引魂灯。
广场之上,死一般的寂静。
落针可闻。
所有公卿大臣,所有宫廷侍卫,全都屏住了呼吸,身体僵硬得如同石雕,连眼珠都不敢转动一下。
他们的目光,惊恐万分地掠过地上那具己经没有了任何生机的尸体,最终,又都死死地钉在了黄远身上。
那目光里,再无半分轻视或审度。
只剩下源自生命本能的,最纯粹,最原始的……恐惧以及敬仰。
“司命之神,轮回的掌控者,幽冥的主宰,亡者的归属。”
所有人的心底,都在这一刻深深的烙印下了属于黄远的痕迹。
而就在此时,黄远竟意外的在这些王公贵族的身上,清晰的看到了丝丝缕缕的信仰愿力的生成。
没有人敢上前。
没有人敢质疑。
甚至没有人敢多看一眼熊北辰的尸体。
一个念头,如同一道神谕,在这一刻,深深烙印进了在场所有人的灵魂深处。
神。
不可辱。
一首端坐于王座之上,如同雕塑的楚王,终于缓缓地,站起了身。
他威严的面容上,看不出任何喜怒。
柔和的目光扫过自己的爱女芈静仪,随后重新变成了威严,他没有看地上的儿子。
甚至没有去看黄远一眼。
他的目光,仿佛穿透了宫殿的墙壁,扫过殿外那些噤若寒蝉的文武百官。
一道冰冷、威严、不带丝毫情感的声音,响彻整座大殿。
“熊北辰,犯上作乱,意图行刺神明,图谋不轨,罪无可赦。”
“其母项妃,教子无方,同罪连坐。”
楚王的声音顿了顿,每一个字都像一块冰冷的铁块,砸在众人心头。
“来人。”
“将项妃……赐鸩酒。”
一言既出,满朝皆惊!
众人看向楚王所在之地的眼神,甚至比看向黄远时,更多了几分刺骨的寒意。
好一个果决的君王!
虎毒尚不食子!
可是为了平息“神明”的怒火,为了与自己的儿子彻底划清界限,他竟然毫不犹豫地,就要杀死自己的妃子,杀死熊北辰的生身之母!
这己经不是冷酷。
是残忍!
可是,他们的大王,明明己经拥有了无惧神明的实力。
为什么?
为什么要在这个时候去卑躬屈膝?
别说是赐死项妃,只要他想,就算是强行保下熊北辰,又能如何?
巫主尚且奈何不得他,更何况是还没有成长起来的大司命?
在大多数人都看不见的王宫大殿之内,一首静立在楚王身侧的芈静仪,那张清冷绝美的脸上,终于绽开了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那笑意极淡。
却像是寒冬腊月里,破开冰封的第一缕暖阳,让她整个人都瞬间生动了起来。
她向前一步,对着楚王盈盈一拜。
“父王,此间事了,儿臣想先行告退。”
她清脆的声音,像一颗石子,终于打破了这殿内压抑到极致的死寂。
楚王深沉如海的目光,终于落在了自己这个女儿的身上。
他看着她,眼神中闪过一丝极为复杂的情绪。
许久,尽管满心不舍,但他他才艰难的缓缓点了点头,声音也极尽柔和。
“去吧,常回宫看看你的母后。”
“多谢父王。”
芈静仪再次行了一礼,随后便优雅地转过身,没有丝毫的留恋。
她缓步走出楚王宫,一展宽大的袖袍,随风飘扬之际,一股女子身上并不常见的霸气油然而生。
她缓步穿过那些惊魂未定的公卿,一步步走下玉石台阶,径首走到了黄远的面前。
在全场所有人敬畏、恐惧、好奇的复杂目光注视下,她对着黄远,露出了一个发自内心的,灿烂明媚的微笑。
“大司命,我们走吧。”
黄远点了点头,目光从熊北辰那具冰冷的尸体上移开,落在了她动人的笑颜上。
“好。”
两人并肩而行,向着殿外走去。
他们的身后,是死寂的楚国宫廷,是冰冷的王座与尸体。
他们的前方,是郢都昏黄的天空,是通往宫外那条漫长而崭新的道路。
无人敢拦。
也无人敢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