郢都昏黄的天空下,宫墙的影子被拉得很长,分割着王权的威严与市井的喧嚣。
那座压得人喘不过气的宫殿,连同其中冰冷的王座与尸体,都被远远地抛在了身后。
黄远与芈静仪并肩而行,走在通往驿馆的青石路上。
谁都没有说话。
空气中弥漫着晚食的炊烟气,混杂着泥土的微腥,将宫殿内残留的血腥味一点点涤荡干净。
这股人间的味道,让黄远紧绷的神经稍稍松弛。
他侧过头,看着身旁的芈静仪。
她脸上那灿烂明媚的笑意己经敛去,恢复了平日里清冷沉静的模样。
只是那双清亮的眼眸中,似乎还藏着一丝未散的愉悦,让她整个人都透着一股雨后初晴的鲜活。
黄远心中有无数疑问,关于楚王的决绝,关于她那抹笑容的含义。
但他没有问。
有些事,不必问。
有些答案,时间会给。
驿馆那熟悉的檐角遥遥在望,门前挂着的两盏灯笼,此时己经熄灭。
就在此时,一道身影跌跌撞撞地从馆内冲了出来。
来人是芈韵儿,她脸上满是焦急,发髻都有些散乱。
“公主!”
“大司命!”
她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打破了两人之间的静谧。
“出事了!”
芈静仪停下脚步,清冷的目光落在芈韵儿身上。
“何事惊慌?”
芈韵儿喘息着,指着馆内,声音都变了调。
“舒城君……舒城君他醒了!”
黄远眉头微挑。
这本该是件好事。
“可是……”
芈韵儿的脸上没有丝毫喜悦,反而是一种更深的苦闷。
“可是他……他疯了!”
驿馆内,一间最清净雅致的上房。
浓重的药味扑面而来,与清雅的熏香混杂在一起,形成一种古怪又压抑的气息。
黄远与芈静仪一前一后走了进去。
只见床榻之上,坐着一个身穿白衣的男子。
正是舒城君。
他面色苍白,身形消瘦,曾经那双精明锐利的眼睛,此刻却一片空洞茫然。
他没有疯癫叫嚷,也没有狂乱撕扯。
他就那么静静地坐着,伸出一只手,似乎想要抓住从窗棂透进来的,那一道道漂浮在空气中的尘埃。
他的动作缓慢而笨拙,神情专注而天真。
宛如一个刚刚降世,对世间万物都感到新奇的稚子。
这比任何歇斯底里的疯狂,都更让人心头发寒。
芈韵儿站在门口,不敢再靠近。
黄远走到床边,静静地观察着。
舒城君似乎察觉到了有人,缓缓地转过头,那双空洞的眼睛看向黄远,没有任何情绪,只是单纯地看着。
仿佛在看一棵树,一块石头。
黄远伸出右手。
一缕极淡,几乎无法用肉眼捕捉的紫色冥火,在他的指尖悄然燃起。
那火焰没有温度,没有光亮,却带着一种源自轮回尽头的寂灭与威严。
他轻轻将手指点在了舒城君的眉心。
冥火无声无息地渗入。
黄远的意识瞬间沉入了一片破碎而混乱的世界。
那属于舒城君的真灵,此刻就像一面被打碎的镜子,无数记忆的碎片散落各处,黯淡无光。
喜怒哀乐,爱恨情仇,所有构成一个人的过往,都己崩解离析,无法拼凑。
真灵己损,神仙难救。
他确实己经不再是过去的那个舒城君了。
然而,就在这片破碎的废墟深处,黄远却感知到了一丝异样。
在那些黯淡的碎片之下,还潜藏着另一道微弱,却完整无缺的光。
那是一团沉睡着的灵识。
它被层层叠叠的破碎记忆包裹着,仿佛一颗藏在顽石中的美玉,安静地等待着被唤醒的时机。
一体双魂。
黄远的脑海中,瞬间闪过了这个念头。
或许,这才是舒城君的本来面目。
如今外层的魂魄破碎,反倒让这内里的真我,有了重见天日的机会。
黄远心念一动,指尖的冥火之力微微加强,试图穿透那些记忆碎片,去触碰那团沉睡的灵识。
只要唤醒它,舒城君或许就能“恢复正常”。
就在此时,一只温润而微凉的手,轻轻搭在了他的手腕上。
是芈静仪。
“大司命。”
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
黄远动作一滞,指尖的冥火悄然散去。
他转过头,看向芈静仪,眼神中带着一丝不解。
芈静仪没有看他,她的目光落在舒城君那张天真茫然的脸上,眼神复杂难明。
“就这样吧。”
她轻声说道。
“对他而言,这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一句话,让房内的空气瞬间凝固。
黄远的心头猛地一震。
他听懂了她话里的深意。
忘记一切,变成一个痴傻的稚子,对舒城君来说,确实是一件好事。
至少,这会让他不至于再为情所困,做出一些荒唐的事情来。
黄远看着芈静仪清冷的侧脸,那张绝美的面容上,此刻笼罩着一层他看不透的迷雾。
他忽然明白了。
从始至终,她都知道些什么。
甚至,眼前的这一切,或许本就在她的预料之中。
黄远缓缓收回了手,心中的那点不解与冲动,瞬间平复下来。
他选择相信她。
“我明白了。”
他低声说道。
芈静仪这才转过头,对他微微一笑,那笑容里带着一丝赞许。
她随即转身,看向门口的芈韵儿,声音恢复了清冽与威严。
“传我的话,找几个妥帖伶俐的人,好生照看舒君,饮食起居,不得有丝毫怠慢。”
“是,公主。”
芈韵儿连忙应声。
“另外,立刻备好笔墨,你亲笔写一封书信,即刻送往舒城。”
芈静仪的声音顿了顿,目光再次扫过床榻上那个茫然的身影。
“请舒城老太君,来郢都接她的孙儿回家。”
芈韵儿一愣,随即又听见公主补充了一句。
那句话,轻描淡写,却仿佛带着千钧之力。
“顺道……邀请老太君前来郢都参加新任大司命的加冕仪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