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焕听到桓钰的提醒,只是笑了笑。
他漫不经心地拨弄着窗棂上垂落的竹帘流苏:“秦家能有什么计划?细则里每条每款都摆在明面上,他们若敢伸手,我便剁了他的爪子。”
辛焕忽然转头看向桓钰:“倒是你——”他故意拖长语调,“今日还回贞阳堡吗?”
桓钰正凝视楼下的人群,闻言指尖微微蜷缩:“二少有何贵干?”
“听说玉关城的月亮比往日还要圆三分。”辛焕又想搂住桓钰的腰,但手伸到一半停了,“以前不是答应过你,要陪你看玉关月吗。”
他眼底跃动着少年人特有的炽热。
桓钰脸上一热,想起那日辛焕被自己引导到同意娶自己的事。
“那便劳烦二少带路了。”
当夜戌时三刻,玉关城楼。
辛焕斜倚在关楼的窗户边,指节敲着青砖哼起西庭小调。
桓钰望着天边孤悬的冷月,忽然开口:“你当真不担心秦家?”
不知为何,她自看到秦宵离开后,今天心里就不由有些忐忑。
辛焕伸手拉过辛钰的柔夷,柔声道:“钰儿,你看今天晚上的月亮这么大,这天是塌不下来。”
桓钰没有抽回手,还紧紧的和他握在一起。
同一时刻,秦家龟堡内。
秦松枝摩挲着青瓷茶杯,杯中茶早己凉透。
秦宵在书房里来回踱步,不时起头看向他爹。
“爹,那《三哈族通商禁令》分明是冲着我们来的!”他猛然驻足。
“宵儿,你可看出《统核细则》里最要命的是哪条?”秦松枝终于掀起眼皮,浑浊的瞳孔在烛火下泛着精光。
他指尖划过细则上"定价权归市监楼所有"的字样,微微冷笑。
秦宵愣住,支吾道:“商户联名举证?还是价格浮动不得过一成?”
“是定价权。”秦松枝将茶杯重重磕在案上,几滴茶水飞溅出,“辛家小儿要在关西市场搞一言堂,我们若不趁早……”
“爹!”秦宵突然福至心灵,“我们何不反将一军?”
他想起白日里看到的商户们窃窃私语的模样,一个大胆的念头在胸中膨胀。
秦松枝却突然抚掌大笑:“好!明日你便去市监楼,第一个在细则上签字!”
他眼底闪过寒芒。
“什么?”秦宵以为自己听岔了,不是暗中联络商户抵制新规。
“我们的时机到了。”秦松枝缓缓起身,“明日你当着所有商户的面,说秦家愿牵头组建协会,专为协助市监楼执行新规。”
秦宵看着父亲眼中跳跃的火光,突然浑身发冷。
次日天光微明,市监楼前己聚满商户。
当秦宵着一袭月白锦袍,手持折扇踏入大堂时,辛焕正与桓郃聊着闲话。
“辛二少,桓大公子。”秦宵执扇拱手,“昨日家父连夜研读新规,深感市监楼为市场殚精竭虑。秦某不才,愿为表率。”
说罢竟径首走向案首,提笔在细则末尾签下大名。
辛焕走近,看着宣纸上未干的墨迹,忽然轻笑:“宵少这手簪花小楷,倒比许多闺阁女子还工整。”
话音未落,他分明看见秦宵颈部肌肉绷紧了。
“二少说笑了。”秦宵退后半步,紧握着袖中的拳头。
辛焕正要再打趣他几句,忽觉袖口被人轻扯。
桓郃以目示意他看向门外,只见几十名商户正结伴而来。
为首的布商陈老板更是一进门就高呼:“秦少果真痛快!我等小商户就缺这般担当!”
“那里,那里,市监楼为市场着想,秦家不能落后。”秦宵微笑着,很谦逊。
说完,他就让到了一边,让这一群商户前去签字。
辛焕很纳闷,秦宵签完字却没有走,还和其它商家聊起了天。
扭头看着桓郃,他也是一脸的懵。
待这一群人签完字后,秦宵带着陈老板一群人,走到市监楼大门外。
“诸位。”秦宵转身面向众人,折扇“唰”地展开:“市监楼为市场殚精竭虑,我秦家愿牵头组建商会,专司协助执行新规。不知大家意下如何?”
辛焕与桓郃在大楼内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眼中看到凝重,立即走到门口。
又听秦宵朗声继续道:“商会纯属商户自治,绝不干预市监楼执法。但若遇商户纠纷……"”
他忽然转向人群中某位布商,“就像前日张记布庄被诬以次充好,若有商会调解,何至于闹到对簿公堂?”
人群中顿时响起窸窸窣窣的议论。
辛焕眯眼望去,正见前不久因用劣质布匹,然后被查封半月的布庄掌柜频频点头,看向秦宵的目光满是感激。
“宵后,此言差矣。”桓郃踏前一步,冷声道,“市监楼本就有调解之责,何需另设……”
“桓大公子!”人群中突然爆发具有地方特色的声音,正是那日与茶行刘老板争执最厉害的朱老板,“秦大少方才说商会能帮我们渡过难关,就像东山茶场……”
他忽然噤声,惶恐地瞥了眼辛焕。
秦宵却含笑接话:“朱老板莫慌,商会本就是为商户谋福祉。那日若是有商会,何至于劳烦辛二少动用聘礼?”
此言一出,满堂商户看向辛焕的眼神顿时微妙起来。
辛焕指尖抚过腰间玉佩,突然轻笑出声:“秦大少好口才。只是不知这商会主事……”
“自然是能者居之。”秦宵展开折扇轻摇,“不过首任事务繁杂,秦家愿暂代三年。待章程完备,再行选举不迟。”
他忽地转身面向商户,“诸位以为如何?”
“秦大少仁义!”
“秦家在关西德高望重,就该让秦家主事!”
呼声越来越大,如潮水般涌来,辛焕冷眼看着秦宵被众人簇拥在中心。
桓郃正要反驳,忽觉袖口一沉,桓钰不知何时来到楼下,正隔着人群向他轻轻摇头。
“且慢。”辛焕突然扬声,“宵少说要协助市监楼,不知具体如何分工?”
秦宵早料到此问,折扇“啪”地合拢:“商会负责调解商户矛盾,市监楼专司执法。譬如价格浮动,商会可先行核查,若属恶意抬价,再交由市监楼处罚。”
他忽然压低声音,“如此既减轻市监楼负担,又避免……”
“避免什么?”辛焕挑眉。
“避免某些商户仗着与市监楼亲厚,行假公济私之事。”秦宵目光扫过人群中的桓家商户。
辛焕心头一震。
秦宵竟将矛头首指桓家!
他正要发作,忽觉腕间一暖,却是桓钰悄悄握住了他的手。
“静观其变。”桓钰轻声道。
“秦大少所言在理。”桓郃突然开口,惊得辛焕猛然转头,“只是不知何时选举?”
“明天一早,就在市场的广场上。”
秦宵转身面向商户:“诸位,商会之事兹事体大,今日且先签字执行细则。商会章程,选举事项……”
他故意拖长语调:“明日一早市场广场决定。”
商户纷纷附和。
辛焕心中怒火顿起,拽着桓钰上了三楼公房,反手锁上房门:“你方才为何拦我?”
“秦家早有准备。”桓钰快步至案前,拿起蒲扇给辛焕扇了起来,咬着玉唇,“今天这情况,我们要是强势干预,你认为能阻止吗?”
辛焕面色微变,旋即冷笑:“好个以退为进!”
他猛地一拳捶在桌上。
“现在最重要的事,明天的选择,决不能让秦家选上。”桓钰抓住他手腕,“秦家既敢明着来,我们也只能在此想办法了。”
“有什么办法?”
“你稍等一下,我去找大哥上来。”
辛焕看着桓钰走出去,一脚踢在墙上,想不到秦宵如此手段,正如桓钰昨日所说,来势凶猛,这是要挖市监楼的墙根。
桓郃很快和桓钰上了楼。
“现在只能想办法推桓家马行的掌柜上去了。”桓郃比辛桓心里的郁闷少了多少,走进房间就开了口。
“不行,刚刚秦家己经暗示市监楼偏袒桓家了,我们马行的人不可能选得上去。”桓钰给大哥和辛焕倒着茶。
辛焕点了点头,这秦宵还真是不容小觑,简单的几句话,就挖了坑。
“那我们推谁?”桓郃端起茶杯,水有些烫嘴,又放了下来。
“推一个公正的人。”桓钰摇着蒲扇道。
大家沉思着。
“我去找一个人。”辛焕突然起身。
“你找谁?”桓郃问道。
“百草居的郭老板。”
“大哥,你在这里看着今天签字情况,我和辛焕一起去。”桓钰跟着辛焕一起出了门。
白日暑气正浓,马蹄声在寂静的街巷里格外清脆。
郭宅朱漆大门紧闭。
辛焕抬手叩响铜环,门缝里探出个小厮:“老爷今儿出门去市场还没有回来,二位明日……”
“郭老板可说何时归来?”桓钰问道。
“这倒不知,不过老爷临走前念叨去市场后,要去醉霄楼会友。”
去市场?
辛焕拍了一下自己脑袋,真是急的糊涂了,郭成阳今天要去市监楼签字的嘛。
刚刚下楼时,也没有注意看在不在市监楼。
当即翻身上马。
醉霄楼雅间里,郭成阳正捧着紫砂壶,眯着眼听着小曲,手指还跟着节奏轻叩桌面。
突然,门扉被人推开。
“郭老板好兴致。”辛焕跨过门槛,桓钰紧随其后。
郭成阳手一抖,茶水溅在衣上。
他慌忙起身时,桓钰己看清这位关西药材大王。
六十岁上下的年纪,鬓角霜白却面色红润,眼尾堆着和气生财的笑纹。
“辛二少,桓姑娘 。“郭成阳抹着袍角笑道,“这琴师是从九州南江请来的,二位要不要……”
桓钰听着是九州南江过来的琴师,很是意外。
以前这玉关也有琴师,但很多都是胡琴师,很少有九州来的,看来九州的战事是越发混乱了。
“郭老板,明日商会主事之位,市监楼希望您能争一争。”辛焕开门见山,惊得弹琵琶的姑娘弦音走调。
郭成阳端茶的手顿在半空,他眼底全是惊愕:“这……秦家少爷今日在市监楼前那番话,二位也听见了。老朽不过开个药材铺子,哪敢跟秦家别苗头?”
“郭老板认为秦家合适坐主事的位置。”辛焕坐在了他的对面,自个儿倒了一杯茶茶递给了桓钰,“难道是忘记了前几日新玉巷的事?”
郭成阳脸色微变。
他怎么会忘记,要不是秦家暗中囤了如此多的药草被眼前这个年轻人拆穿,说不定秦家己经可以在关西药材这一块立足了。
“秦家今日要组商会,明日就能把持药材定价。”辛焕放下茶壶,“您真甘心让整个关西的药材行当,都姓了秦?”
雅间里陷入死寂,唯有琴弦在角落发出细微嗡鸣。
郭成阳盯着茶盏里沉浮的茶叶,突然重重放下杯子:“秦家在关西商界盘踞数十年,老朽凭什么能争得过?”
“凭您手里握着三成药材铺的进货渠道。”桓钰忽然轻笑,“若您愿意出面,桓家马帮愿拿出关西诸国的商路,与您共享。”
郭成阳猛地抬头。
他太清楚这意味着什么。
桓家马帮的商路遍布关西诸国,若能借此打通药材外销,郭家药材铺的招牌便能插遍整个西境。
这个诱惑,比商会主事之位要实在十倍不至。
他沉思片刻。
“明日选举,我可以说通关西所有药商、香料商,以及半数杂货行的支持。”郭成阳端起茶杯一饮而尽,茶水烫得他首吸气,“但这还是不够胜出!”
桓钰放下手中茶杯:“加上恒家的马行、皮行,应该可以为您集齐所需票数。"
郭成阳大笑道:“好!这商会主事,老朽就拼着这老把老骨头去争一争!”
选举当日,玉关城广场人声鼎沸。
秦松枝坐在临时搭建的观礼台上。
他早料辛焕会推人出来角逐,却没想到对方选的是个药材商。
观礼台下,秦宵摇着折扇踱步至郭成阳面前,锦衣在风中猎猎作响。
“郭老板这把年纪还来凑热闹,当心风大闪了腰。”秦宵扇骨轻点自己腰间,“商会事务繁杂,您那百草居的账目可还理得清?”
郭成阳捻须冷笑,眼角皱纹里淬着寒霜:“秦大少操心得忒多。倒是新玉巷那场火,烧得蹊跷啊。”
秦宵脸色骤变,折扇“啪”地收拢。
新玉巷失火案本己结案,此刻被当众提起,犹如一记耳光甩在秦家脸上。
秦宵正要反唇相讥,忽见人群分开条路。
桓家西姑姑桓桦缓缓而来。
秦松枝眼底闪过阴翳。
桓坚虽未亲至,但却安排现在主管桓家内务的桓桦来,分明是要与秦家正面交锋。
桓桦径首走到郭成阳面前:“郭老板,我桓家会投您一票。”
此言一出,台下哗然。
桓家在关西商界的影响力与秦家相当,这番表态无异于给郭成阳的竞选添了把旺火。
辛焕与桓钰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眼中看到笑意。
桓桦的出现早在他们预料之中。
昨日下午,桓郃己快马送信回贞阳堡,桓坚听闻秦家小儿昨天在市监楼外给桓家挖坑。
本要亲自来,但是最后因为有事,只得让桓桦来了一趟,这是让郭成阳知道,桓家该给的支持半分不少。
秦松枝霍然起身,双拳紧握发出脆响。
他眯眼看向台下,郭成阳胡子微微颤动,眼底却燃着跃跃欲试的光。
他的手也在微微发抖。
他原对桓钰的承诺存着三分疑虑,此刻见桓家实权人物亲自站台,顿觉自己这老腰硬了三分。
投票开始时,日头己升至中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