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五点,林宇在木板床上翻了个身,后颈还残留着昨夜被老李训话的灼痛。
他摸黑套上工装,工装口袋里的工作证硌得胸口发疼——照片上那个皱着眉的年轻人,此刻正和他共用一个心跳。
车间的大喇叭刚响起《东方红》,林宇就攥着检讨书站在了老李办公室门口。
门里传来搪瓷缸碰桌子的脆响,接着是老李的粗嗓门:"小周!
二车间那辆解放牌刹车失灵了,赶紧叫机修组去!"
林宇的手指在检讨书边缘捏出褶皱。
他望着走廊尽头晃动的蓝色工装背影,喉结动了动——原身记忆里,上个月那台被张师傅修坏的变速箱,就是因为刹车系统老化没人愿碰。
"林宇!"老李推开门,看见他时眉峰一挑,"检讨带来了?"
"主任,"林宇突然往前一步,检讨书被攥成一团,"二车间那辆卡车,能让我去看看吗?"
老李的烟卷在指缝间顿住,烟灰簌簌落在蓝布工装前襟:"你当车间是过家家?
上个月改发动机参数的事还没算完,现在又要碰刹车?"
"就半小时。"林宇盯着老李帽檐下泛白的鬓角,声音发紧,"要是修不好,我今天加三倍检讨。"
老李的目光像砂纸般在他脸上磨了两圈。
远处传来卡车鸣笛的闷响,夹杂着工人的吆喝:"刹车泵彻底歇菜了!
这玩意儿得拉去大修厂!"
"行。"老李把烟蒂按在门框上碾灭,"出了事你兜着。"
林宇跑向二车间时,后颈的汗毛又竖起来了。
系统的声音在脑海里嗡嗡作响,像台突然启动的发动机——不是具体的温度参数,是刹车片摩擦的画面,金属碎屑在高温下泛着暗红。
卡车头歪在路边,三个机修工蹲在轮边抽烟,见他过来,其中一个吐了口唾沫:"小钳工也来凑热闹?
这刹车盘磨得能照见人影,换套新的得等半个月。"
林宇没接话。
他半跪在滚烫的柏油路上,手指抚过刹车片边缘——原身当钳工三年的手感涌上来,那些被老李骂"瞎琢磨"的夜晚突然有了意义:他摸出裤兜里的游标卡尺,量了量磨损厚度,又凑近闻了闻焦糊味——不是刹车油的问题,是刹车片金属层太薄,高温下脆得像饼干。
"拿把扁铲。"他冲发愣的机修工伸手。
当扁铲撬开刹车片时,围观的人哄笑起来:"瞧这薄得,跟张烙饼似的!"但林宇盯着金属背面的划痕,系统的声音突然清晰:"铜基合金,熔点1083℃,延展性是普通钢的1.3倍。"
他猛地站起来,工装膝盖处沾了黑油:"去仓库拿铜片!
要0.5毫米厚的,再找乙炔焊枪!"
"你疯了?"机修工瞪圆眼睛,"往刹车片上焊铜?
这要是开上路——"
"出了事我蹲大牢。"林宇扯下脖子上的毛巾擦手,"现在,去拿东西。"
二十分钟后,焊枪的蓝光在车间外跳动。
林宇举着护目镜,铜水顺着划痕缓缓渗进刹车片裂纹,像给受伤的金属织了张网。
围观的人越聚越多,张师傅的破胶鞋最先挤进人群——他叼着旱烟袋,八字眉拧成疙瘩,可眼神却黏在林宇抖动的手腕上。
"好了。"林宇首起腰,额角的汗滴砸在工装前襟,晕开个深灰色的圆。
试车时,卡车发出的不是刺耳的尖叫,而是沉稳的"吱——"。
副驾驶的机修工探出头,脸涨得通红:"能刹住!
比原厂的还稳当!"
人群炸开了。
有人拍林宇后背,有人往他手里塞烟,张师傅的旱烟袋突然敲在他肩膀上,震得他差点呛到:"小兔崽子,这手活跟谁学的?"
林宇转头,看见老钳工眼里的浑浊褪了些,露出点他从未见过的亮:"自己琢磨的。"
"琢磨?"张师傅嗤笑一声,却从裤兜摸出个油纸包,"昨儿翻工具箱翻出本《金属热处理笔记》,我那师父五十年代写的,你拿回去看看。"他压低声音,烟味喷在林宇耳朵上:"别让老李知道,那老东西说我守着破本子当宝贝。"
林宇捏着油纸包,掌心烫得慌。
他望着张师傅佝偻着背往车间走的背影,突然想起原身记忆里,这老头总把工具藏在更衣柜最上层,谁碰他的锉刀就骂人——可此刻,那更衣柜的钥匙,似乎正透过油纸包烙他的手。
消息像长了翅膀。
午休时,食堂王阿姨往他饭盒里多舀了勺红烧肉:"小宇啊,我家那口子跑运输的,说你修的刹车能多跑两万公里。"技术科的小年轻围过来问参数,连平时见他就皱眉的统计员大姐,也往他桌上塞了包橘子。
但最烫的目光来自厂长办公室。
下午三点,林宇正蹲在工具箱前研究张师傅的笔记,余光瞥见两道身影——厂长穿着洗得发白的灰西装,背着手站在车床边,老李跟在后面,脸上挂着不自然的笑。
"这是在看什么?"厂长突然弯腰,手指点了点桌上的图纸——那是林宇偷偷画的卡车底盘改良图,边角还压着半张《西德汽车制造》的剪报(陈默昨晚塞给他的)。
林宇的后颈又开始发烫。
他想起老李说厂长最恨"不务正业",想起原身因为在车间画轿车草图被没收的铅笔。
可这次,他没像以前那样慌乱,反而把图纸往厂长面前推了推:"想试试改良刹车分泵的结构,能省三分之一钢材。"
厂长的手指在图纸上划过,眉峰慢慢松开:"你这钳工,倒比技术科的娃娃们敢想。"他首起腰时,老李的喉结动了动,终究没说话。
傍晚收工,林宇被陈默拽进厂后的杨树林。
风卷着杨絮往领口钻,陈默的眼镜片上蒙了层白,声音却压得发烫:"我爸说,厂长今晚在职工大会上提了你,说'红旗厂就缺这种肯钻技术的'。"
林宇摸出兜里的铜片——白天焊刹车时剩下的边角料,在夕阳下泛着暖光。
他望着陈默镜片后发亮的眼睛,突然说:"我想造轿车。"
陈默的眼镜滑到鼻尖:"你疯了?
厂子里连台完整的轿车图纸都没有!"
"所以要偷偷造。"林宇把铜片按在陈默手心里,"从卡车零件改起,从刹车、底盘、发动机一点点试。
系统...不,我能找到办法。"他盯着陈默耳后那道小时候爬树留下的疤,声音软下来:"你说过,技术总得有人试错。"
陈默的手指慢慢蜷起,把铜片攥进掌心:"得找个隐蔽的地方。
仓库后面的废锅炉房?
老李半年不去一次。"
林宇笑了,笑得杨絮都往他嘴里钻:"今晚我去踩点,你把你爸那本杂志带来——"
"林宇!"
两人同时转头。
老李举着个铁皮文件夹站在树林边,夕阳把他的影子拉得老长,工装后襟的"先进工作者"徽章闪着冷光:"明早八点,车间安全大检查。
所有工具箱、更衣柜都要打开。"他扫了眼陈默手里的铜片,又补了句:"特别是废零件。"
林宇望着老李转身的背影,后颈的汗毛再次竖起。
他摸了摸工装内袋——那里装着张师傅的笔记、陈默的杂志剪报,还有半张没画完的轿车底盘草图。
今晚,得把这些东西转移到更安全的地方。
杨树林的风突然大了,卷着未说出口的计划,往废锅炉房的方向吹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