机油的气味钻进鼻腔时,林宇正趴在卡车底盘下。
扳手砸在水泥地上的脆响惊得他缩了缩脖子,后颈沾着的汗水顺着衣领往下淌。
他望着头顶斑驳的钢梁,喉结动了动——这不是他熟悉的4S店维修间。
墙上歪歪扭扭的红漆标语"抓革命促生产",还有远处传来的"东方红"拖拉机轰鸣声,都在提醒他,这里陌生得离谱。
"小林子!发什么呆呢?"
粗哑的男声从背后炸响,林宇翻身坐起,额头重重撞在卡车横梁上。
他捂着发疼的太阳穴抬头,看见个穿蓝布工装的中年男人正瞪着他,袖口沾着黑黢黢的油泥,胸前的工牌写着"李建国 车间主任"。
"今天轮你检查三车间那台老解放的发动机,"老李把扳手往他怀里一塞,指甲盖里的油垢蹭在他手背,"上个月才修过,又闹脾气了,赶紧去。"
林宇捏着扳手站起来,工装裤膝盖处的补丁硌得大腿生疼。
他望着车间里来回穿梭的工人,记忆像被揉皱的纸团——他明明是现代汽车维修技师,昨晚还在修一台爆缸的奔驰,怎么一睁眼就成了"小林子"?
"叮——"
金属碰撞声让他猛地转头,看见斜对角工位上,一个穿白大褂的年轻人正低头记录数据。
对方听见动静抬眼,镜片后的眼睛突然亮起来:"阿宇?
你怎么蹲在这儿?"
年轻人快步走过来,袖口别着"技术科"的红袖章。
林宇望着那张熟悉又陌生的脸,原身记忆突然涌上来——陈默,发小,技术科最年轻的助理工程师,父亲是老汽车专家,现在被下放到仓库搬零件。
"我...被老李叫去修发动机。"林宇舔了舔发干的嘴唇。
陈默皱了皱眉,伸手帮他拍掉后背的灰尘:"那台解放是58年的老古董了,点火总出问题。
中午食堂见?
我给你留了白菜炖粉条。"
林宇望着他转身的背影,工装下摆露出半截蓝布笔记本,封皮上"汽车构造原理"几个字被翻得卷了边。
原身记忆里,这小子从小就爱蹲在车间画图纸,现在倒成了技术骨干。
午休的汽笛声响起时,林宇跟着人流挤进食堂。
铝制餐盒碰撞的叮当声里,王阿姨从窗口探出头:"小林子今天来得晚,给你留了块大肥肉!"她递过餐盒时眨眨眼,"陈默那孩子早就在角落坐着了。"
林宇端着餐盒走过去,陈默正用筷子拨拉碗里的土豆,抬头时镜片上蒙了层白雾:"我今早去仓库找父亲,他说上个月到的苏联卡车零件又少了三个轴承。"他突然顿住,盯着林宇的眼睛,"你今天...有点不对劲。"
林宇夹菜的手顿了顿。
原身记忆里,这小子最会察言观色——小时候偷摘王大爷家的枣,就是他第一个发现林宇裤兜的枣核。
"昨晚没睡好。"他低头扒拉饭,"就...突然觉得,咱们整天修卡车有什么劲?
听说厂里组装的红旗轿车,发动机还是进口的散件。"
陈默的筷子"当"地一声磕在碗沿上。
他左右看了看,凑近压低声音:"这话可别乱讲!
上个月张工在技术会上提了句'自主研发',老李说他'崇洋媚外想走资本主义路'。"他推了推眼镜,眼底却泛着光,"不过...你说得对。
我偷偷抄过国外轿车的图纸,底盘结构和咱们的卡车完全不一样。"
林宇心口一跳。
原身记忆里的陈默总是谨小慎微,今天却像换了个人。
他刚要开口,食堂的广播突然响起:"三车间林宇,速到维修区处理解放卡车故障!"
下午的维修区热得像蒸笼。
林宇蹲在老解放车头前,发动机盖掀开的瞬间,刺鼻的汽油味混着焦糊味扑面而来。
他望着火花塞上积的黑炭,前世修过的上百台发动机在脑子里过电影——这台老古董的点火系统早该换了,但厂里哪来的新零件?
"试试调整火花塞间隙至0.8毫米。"
清晰的男声在脑海里炸响。
林宇手一抖,螺丝刀掉在地上。
他左右张望,维修区只有他一个人。
车间外的杨树叶子沙沙响,他咽了口唾沫,鬼使神差地掏出塞尺——原身工具箱里居然有这东西。
0.7毫米...0.8毫米。
他屏住呼吸拧紧螺丝,转动钥匙。
发动机先是发出刺耳的咔嗒声,接着"轰"地一声,冒出一股蓝烟后,竟稳稳地转了起来。
"修好了?"
陈默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林宇猛地转身,额头的汗滴进眼睛里。
技术科的白大褂被风吹得鼓起来,陈默正扶着眼镜,目光落在火花塞上:"我刚才路过,看你蹲这儿半天了。"他弯腰检查发动机,指尖拂过调整过的螺丝,"火花塞间隙0.8毫米...这不是咱们厂的维修标准。"
林宇喉结动了动。
原身记忆里,厂里的维修手册写着"间隙0.6-0.7毫米",可前世修过的老款捷达,用的就是0.8毫米的间隙。
他硬着头皮说:"我...我看火花塞积炭多,试着调了调。"
陈默首起身子,镜片后的眼睛亮得惊人:"管用就行!
我之前修拖拉机也试过改参数,被老李骂了半小时。"他拍了拍林宇肩膀,"走,我请你喝车间的凉白开去。"
两人刚走到车间门口,老李抱着胳膊从拐角处闪出来。
他盯着林宇手里的螺丝刀,声音像淬了冰:"小林子,谁让你改维修参数的?
上个月张师傅就是这么修坏了一台变速箱,你记吃不记打?"
林宇感觉后颈的汗毛竖了起来。
原身记忆里,老李最恨"不守规矩"的工人,上个月把偷拿废铁做小零件的王二蛋骂得在车间哭了半小时。
他攥紧螺丝刀,指节发白:"主任,我...我试过了,发动机确实能启动。"
"能启动就行?"老李冷笑一声,"要是哪天因为你乱改参数出了事故,你负得起责?"他指了指墙上的"安全生产守则","明天早会做检查,写两千字检讨!"
林宇望着老李转身的背影,工装后襟的"先进工作者"徽章在夕阳下闪着冷光。
陈默拽了拽他袖子:"别理他,我爸说过,技术这东西,总得有人先试错。"
傍晚的风卷着杨絮掠过车间。
林宇和陈默沿着厂外的土路往宿舍走,远处的烟囱吐着白烟,把晚霞染成铅灰色。
陈默踢飞脚边的石子,突然说:"我今晚去仓库找父亲,他藏了本《西德汽车制造》的旧杂志,说不定能翻到轿车底盘的图纸。"
林宇望着他被夕阳拉长的影子,心里某个地方软了。
原身记忆里,这个总被父亲骂"死读书"的发小,此刻眼里的光比任何时候都亮。
他摸了摸工装口袋里的螺丝刀,脑海里又响起那个声音——这次是更清晰的画面:钢板加热至800℃冲压的流程,像电影胶片般在眼前闪过。
"阿宇?"陈默回头,"想什么呢?"
"没想什么。"林宇笑了笑,把涌到嘴边的话咽下去。
他望着远处厂门口的"红旗汽车厂"五个大字,夜风掀起他的工装衣角。
明天早会要写检讨,老李肯定又要盯着他,但——
他摸了摸胸口,那里有个硬硬的东西。
原身留下的工作证,照片上的年轻人皱着眉,像在较劲。
林宇把工作证塞回口袋,加快了脚步。
今晚,他得去废品站转转——听说那边有报废的卡车零件,说不定能拆点能用的。
月光爬上宿舍的窗户时,林宇躺在硬邦邦的木板床上,望着天花板上的蛛网。
脑海里那个声音又响了起来,这次是变速箱齿轮的热处理温度。
他闭上眼睛,嘴角慢慢翘起来。
明天,会是不一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