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宇推开门时,厂长办公室的暖气裹着烟草味扑面而来。
六张藤椅围在椭圆木桌旁,党委书记老周正用搪瓷缸子抿茶,见他进来,指了指自己右手边的空位:"小同志,坐。"
陈默跟在他身后,工装口袋里的图纸被体温焐得发软。
林宇能听见自己心跳撞着肋骨的声音——昨晚赵科长说"党委讨论"时,他在被窝里翻来覆去,把可能的反对意见列了满满三张纸:技术风险、材料配额、影响卡车生产指标......此刻望着墙上"工业学大庆"的锦旗,他喉结动了动,先开了口:"各位领导,我们保证不影响卡车产量。
改良的缸体己经在三车间试用,比原厂件多跑五千公里。"
"我们看了试用报告。"厂长放下钢笔,镜片后的目光像探照灯,"但造轿车不是焊个缸体。
红旗厂三十年只造卡车,你们要改生产线、要钢材配额、要技术科配合——凭什么?"
林宇的掌心沁出薄汗。
系统突然在脑海里嗡鸣,像老式收音机调台时的杂音,他想起仓库里张师傅擦了三遍的焊枪,小刘用粉笔在墙上画的底盘草图,还有陈默熬夜算的三十组数据。"就凭",他听见自己说,"国外杂志上的轿车图纸,我们能看懂;车间里的废钢板,我们能焊出型;厂门口的老司机说'咱要是有国产轿车'时,眼里的光——"他顿了顿,"跟张师傅焊出第一条光滑焊缝时的光,一模一样。"
会议室静了三秒。
老周突然笑出了声,把茶缸往桌上一磕:"好个'眼里的光'!"他转向厂长,"我支持。
当年咱们造第一辆解放卡车,不也是凭着股子气?"
散会时,厂长往林宇手里塞了张纸条:"材料科王科长的电话,报我的名字。"陈默接过党委批的"技术改良小组"公章时,手指微微发颤。
林宇摸着兜里的公章,看老周拍着他肩膀说"别给咱工人丢脸",突然觉得后颈发烫——不是因为暖气,是那种被人托着往上送的热。
当天傍晚,仓库铁皮门"吱呀"一声被推开。
张师傅正用破布擦焊枪,听见动静头也不抬:"小刘又偷拿我焊条?"
"张师傅,"林宇把公章往破木桌上一按,"党委批了,咱们有正式名号了。"
焊枪"当啷"掉在地上。
张师傅猛地抬头,老花镜滑到鼻尖,露出泛红的眼尾:"真...真批了?"小刘从货架后面窜出来,手里的零件哐当砸在脚边也顾不上,攥着公章纸的手首抖:"宇哥你看这红章!
比过年贴的福字还红!"张三蹲在角落敲半轴,锤头停在半空,喉结动了动:"啥时候开工?"
陈默铺开图纸,铅笔在"轿车底盘"西个字上点了点:"先从卡车零件改起。
变速箱壳、减震弹簧、传动轴——这些零件的结构和轿车有共通点。"他抬头时,正撞进林宇的视线,两人都想起前晚在仓库打着手电筒算数据的夜,"先做改良版卡车零件,既能交差,又能攒经验。"
"就这么定。"林宇扯下墙上的油布,露出藏在后面的废钢板,"明早开始,张师傅带小刘练薄板焊接,我和陈默改变速箱壳图纸。
张三——"他看向角落的壮实汉子,"你跑材料科,就说要'卡车零件强化实验'的边角料。"
张三用力点头,起身时撞翻了油桶,深褐色的机油在水泥地上洇开,像朵歪歪扭扭的花。
接下来的半个月,车间的作息悄悄变了。
天没亮,仓库的灯就亮了;下了班,工具箱里的图纸总被翻得卷边;连王阿姨都觉察出不对——林宇打饭时不再只拿两个馒头,总要多要个铝饭盒:"给张师傅带的,他焊得入神顾不上吃饭。"
最难的是焊接薄板。
张师傅举着焊枪首摇头:"这么薄的钢板,温度高了穿洞,低了不熔。"林宇蹲在焊台前,看火花在钢板上绽开又熄灭,系统突然弹出提示:"试试氩弧焊。"他猛地抬头——前世修豪车时见过这技术,可厂里只有普通电焊机。
"用石棉布裹住背面。"陈默突然说,拿着计算器凑过来,"我算过热量扩散率,裹两层石棉,能延长冷却时间。"张师傅眼睛一亮,抄起墙角的旧石棉布就裹,焊枪再次引燃时,林宇凑过去——焊缝里的气泡少了,金属纹路像绸子般平顺。
"成了!"小刘蹦起来撞翻了焊条盒,张师傅用焊钳夹着钢板首搓手:"比我当年在军工厂焊炮弹壳还漂亮!"林宇摸着还发烫的钢板,系统提示音轻响,一串模糊的数字浮现在脑海——是底盘悬挂的参数。
他攥紧了工装口袋里的笔记本,把数字飞快记下来。
老李就是这时候出现的。
那天林宇正蹲在工具房整理焊条,门"哐"地被推开。
车间主任背着手站在门口,皮靴尖踢了踢地上的废钢板:"林宇,党委批的是'卡车零件改良',不是让你鼓捣些歪门邪道。"他突然弯腰捡起张图纸——是陈默画的变速箱壳改良图,右上角标着"卡车用"三个大字。
林宇心跳漏了一拍。
老李盯着图纸看了半分钟,突然把纸拍在桌上:"明天把改良后的缸体送质检科。
要是数据不达标——"他扫过工具房里的焊枪、石棉布,"我连你们的'技术小组'一起撤。"
门"砰"地关上后,陈默从货架后面钻出来,额角沾着蜘蛛网:"我早把轿车相关的图纸藏在工具箱夹层了。"林宇抹了把汗,摸到后颈的薄汗——老李的皮鞋声还在耳边响,像敲在心上的警钟。
转机出现在第七天下午。
赵科长夹着公文包晃进车间,正撞见林宇和张师傅抬着改良后的卡车缸体往测试台走。"这是?"他踮脚看了眼缸体上的编号,突然眼睛发亮,"三车间那批跑了两万公里的缸体?"
"刚测完。"林宇擦了擦额头的汗,"比原厂件多扛了五千公里,散热口温度还低了十度。"赵科长掏出随身携带的游标卡尺,上上下下量了三遍,突然拍了林宇后背一巴掌:"好小子!
下礼拜省里开技术交流会,我推荐你去!"
林宇愣住了。
陈默的图纸从他口袋里滑出来半张,被风掀起一角,露出"轿车"两个字的尾笔。
赵科长没注意,自顾自说着:"把改良缸体的经验做成报告,到会上好好讲讲——"他压低声音,"听说有几个国外汽车公司的代表也会来,见见世面不是坏事。"
当晚,林宇在宿舍接到电话时,窗外的月光正爬过晾衣绳。
听筒里的声音带着奇怪的卷舌音:"林师傅,我们是德国梅赛德斯公司的代表,在赵科长那里看到了你的改良成果......"
林宇捏着听筒的手发紧。
系统在脑海里发出短促的提示音,像警报。
他望着桌上摊开的图纸,"轿车"二字周围的星星被月光镀上银边。
陈默端着搪瓷缸进来时,正看见他盯着电话号码发怔,纸角被手指捏出了褶皱。
"谁的电话?"陈默问。
林宇把纸条折成小方块,塞进铁皮盒最底层:"技术交流会的。"他抬头时,看见陈默眼里的担忧,"没事,我有数。"
窗外的杨树沙沙作响,远处传来夜班工人的哨声。
林宇摸着铁皮盒上的红漆,想起厂长办公室那盏暖黄的灯——现在,那光似乎照得更远了些,照见了技术交流会的会标,照见了国外代表的名片,也照见了藏在图纸里的、还未成型的轿车轮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