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清的指尖几乎要碰到四喜冰凉的手腕时,那孩子的身影已经透明得像块被水浸过的薄纱。
石门缝隙里传来的吸力突然暴增,他听见自己关节发出的脆响,血脉里的灼热感顺着脊椎窜上后颈——那是御神者血脉在燃烧,是残神郭孝景在推他。
“抓住!“他嘶吼着扑出去,腰腹重重撞在石台上,膝盖磕得生疼也顾不得了,单手扣住四喜的手腕,另一只手死死抠进石门边缘的缝隙。
石板上的青苔被指甲掀翻,混着血珠溅在四喜沾着水痕的小脸上。
“郭叔叔......疼......“四喜的声音像飘在风里的蛛丝,可那点痛意反让他的轮廓清晰了些。
郭清喉间发甜,尝到铁锈味——是刚才咬得太狠,舌尖破了。
他盯着四喜眼尾还没干透的泪,突然想起三天前这孩子蹲在灶前给他递红薯的模样,小手指被烤得通红还咧着嘴笑:“郭叔叔吃,甜!“
“甜个屁。“郭清抽了抽鼻子,用染血的拇指蹭掉四喜脸上的水,“等出去了,叔叔给你买十斤糖瓜,吃到你牙疼。“
话音未落,石门里的吸力陡然变成巨手,直接将他整个人往缝隙里拽。
郭清的后背擦过石门边缘,粗粝的石屑割破了衣料,在皮肤上拉出火辣辣的伤痕。
他听见身后传来惊呼——是苏婉儿的通灵眼又在渗血,她扑过来抓住他的腰带;柳如烟的桃木剑“噌“地出鞘,剑脊抵住石门试图卡住缝隙;周九娘的巫铃在腰间震得嗡鸣,她反手扣住苏婉儿的手腕,将两人往回带。
“都松手!“郭清咬着牙吼,“这吸力冲着四喜来的,你们跟着我进!“他能感觉到郭孝景的残魂在识海翻涌,像团烧得更旺的火,“孝景说这里是精神领域,你们跟进来还有机会!“
柳如烟的瞳孔骤然收缩。
她见过御神者血脉觉醒时的征兆,郭清后颈浮现的淡金纹路正顺着衣领往上爬——那是只有真正唤醒残神的祝师才会出现的“神契“。
她手腕一翻,桃木剑收进袖中,反手拽住周九娘的胳膊:“信他!“
周九娘没说话,只是将巫铃塞进苏婉儿手里。
铃舌相撞的脆响里,苏婉儿突然看清了:石门缝隙不再是窄窄一道,而是像被无形的手扯开的幕布,露出里面翻涌的灰雾。
郭清的半个身子已经陷进去,四喜的哭声却突然变得清晰,带着回音,像是从极远又极近的地方传来。
“走!“郭清最后吼了一嗓子,松开抠着石板的手。
失重感瞬间淹没了他,眼前的景象开始扭曲——青石板变成漂浮的碎石,江神庙的藻井倒悬着砸下来,却在触到他额头前碎成星芒。
他看见四喜家的土灶从雾里钻出来,灶上的陶壶正“咕嘟咕嘟“冒着热气;又看见自己三天前在江畔画水祟镇符的身影,符纸被风卷着飘向江心,和记忆里的动作分毫不差。
“这是......“柳如烟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带着点发颤的惊觉,“囚徒的精神领域。
它用记忆当牢笼,困住所有闯进来的人。“她的道袍被无形的风吹得猎猎作响,发间的木簪掉了,几缕青丝缠上郭清的手腕——是她在拽着他,怕他被碎石砸中。
郭清这才发现,众人不知何时已经聚在他周围:苏婉儿攥着巫铃,铃身烫得她指尖发红;周九娘的指尖掐着避邪诀,目光警惕地扫过每一团翻涌的雾气;白七......白七呢?
他猛地转头,却只看见陈二狗扶着墙站在几步外,脸上的愚钝模样不见了,眼神像淬了冰的刀——原来这杂役早就醒了。
“别看无关的人。“郭清识海里响起郭孝景的声音,“重点在前面。“
他顺着残神指引的方向抬头,呼吸陡然一滞。
前方黑雾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聚合,先凝成两条细长的手臂,指节粗大如石笋;接着是佝偻的脊背,每一寸皮肤都翻卷着暗青色的鳞片;最后是头颅,没有五官的脸中央,两簇幽绿火焰“腾“地烧起来,像两盏挂在地狱门口的灯。
“这就是囚徒的真正形态?“陈二狗突然开口,声音不再是平日的沙哑,倒像两块石头相击,“它还没完全成型!“
郭清这才反应过来,眼前的陈二狗根本不是驿站杂役——他脖颈处浮起暗纹,和林十一身上的旧神图腾如出一辙。
可不等他细想,林十一已经从雾气里冲了出来,腰间的刀出鞘时带起风声。
那不是普通的钢刀,刀身泛着幽蓝,像是用某种骨茬磨成的,刀刃划过黑雾的瞬间,囚徒发出类似指甲刮玻璃的尖啸,向后退了三步。
“我不是帮你们。“林十一的声音像浸在冰里,刀身却烧得发红,“它若现在复苏,旧神遗族会被彻底碾碎。
我只是......“他的刀尖挑起一缕黑雾,“不想当第一个被碾碎的。“
周九娘突然按住郭清的肩膀。
她的手指冰凉,带着巫医特有的药草香:“他用的是'封门咒'。“她盯着林十一刀身上流转的纹路,“旧神时代的守门人用这咒术看押囚徒,可他的咒术里混着......“她顿了顿,“混着背叛的味道。“
林十一的动作顿了顿,刀身的幽蓝更盛。
黑雾里的囚徒突然伸出手,指甲擦过林十一的左肩,撕开一道血口。
郭清看见血珠落在地上,竟没有落地,反而悬浮着凝成一个“囚“字——那是旧神文字。
“找四喜!“郭清突然拽住苏婉儿的手腕。
通灵少女的血泪已经染湿了半张脸,可她的眼睛亮得惊人,“你能感觉到他在哪,对不对?“
苏婉儿颤抖着点头,抬手往左边一指。
那里的雾气突然分开,露出四喜小小的身影。
他蹲在一片虚空中,脚边是不断坠落的碎石,怀里抱着个褪色的布老虎——那是他母亲生前缝的。
可他的眼睛没有焦距,瞳孔里翻涌着和囚徒一样的幽绿,嘴里喃喃自语:“我看见了......门后的世界......那里没有光......“
郭清的心脏像被人攥住了。
他松开苏婉儿,踉跄着跑过去,跪在四喜面前。
符笔还别在他腰间,朱砂在笔管里晃荡,晕开一片红。
他摸出符笔,笔尖点在四喜额头上,温热的朱砂顺着孩子的眉骨往下淌,像一滴血:“四喜,你还记得你父亲吗?“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在抖,“你爹昨天还说,等你好了要带你去鲥鱼节,看最大的渔船挂红绸......“
四喜的睫毛颤了颤。
幽绿的瞳孔里闪过一丝清明,他抬起手,摸向郭清脸上的血:“郭叔叔疼......“
“不疼。“郭清抓住他的手按在自己脸上,“四喜才疼,四喜被坏东西欺负了,对不对?“他能感觉到符笔在发烫,那是郭孝景在注入神力,“跟叔叔回家,回家让你爹给你煮红糖姜茶,辣得你直吐舌头......“
“哇——“四喜突然哭出声,眼泪是正常的透明,“我要爹......我要姜茶......“
雾气里传来囚徒的嘶吼,比之前更凄厉。
林十一的刀“当啷“落地,他单膝跪在地上,胸口插着一根断裂的骨刺——不知何时,囚徒的手臂已经穿透了他的身体。
黑雾开始疯狂翻涌,石门的缝隙在快速闭合,碎石坠落的速度越来越快,砸在众人脚边迸出火星。
“封印咒术......最后一步......“林十一咳出黑血,手却死死掐着诀。
他的眼睛里没有阴郁了,反而像卸下了什么重担,“我背叛了守门人......但我没背叛自己......“他的指尖抚过胸口的骨刺,“旧神早该被遗忘......包括我......“
郭清抱着四喜转身时,看见林十一的身体正在变透明。
他的血、他的骨、他的刀,都在化作黑烟,被闭合的石门缝隙吸了进去。
周九娘冲过去想抓住他的手,却只碰到一团散掉的雾气。
柳如烟的桃木剑划出最后一道符,勉强稳住即将坍塌的空间;陈二狗不知何时退到了远处,脸上又恢复了愚钝的笑,仿佛刚才的一切都是幻觉。
石门“轰“地闭合。
郭清摔在青石板上,四喜在他怀里抽抽搭搭地哭。
江神庙的水面还在晃,却没了之前的邪祟气息。
他抬头,看见众人都瘫坐在地上:苏婉儿昏过去了,巫铃滚在她脚边;柳如烟捂着肋下,那里有道深可见骨的伤痕;周九娘盯着自己沾着黑雾的手,眼神复杂。
而林十一躺过的地方,只留下一滩没来得及消散的黑血,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渗入石板缝隙。
“回驿馆。“郭清哑着嗓子说。
他抱起四喜,发现孩子的小胳膊正紧紧圈着他的脖子,暖得像团火。
众人互相搀扶着起身,谁都没说话。
陈二狗又变回了那个愚钝的杂役,帮着扶起苏婉儿,嘴里嘟囔着:“这庙邪性,咱以后可不来了......“
郭清最后看了眼闭合的石门。
石缝里似乎还有黑雾在渗,但比之前淡了许多。
他摸了摸后颈的神契,郭孝景的残魂已经沉寂,只留一句模糊的话:“他的血里有封印......“
夜风卷着江潮的味道灌进庙门。
众人的影子被月光拉得老长,拖在青石板上,像一串摇摇晃晃的问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