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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绪到此，杨铭就忍不住仰天大骂：“娘的，这什么狗朝廷！”
杨铭老爹在去年开春，也就是崇祯十年，带着大伙从关中战场上退下来。
好消息是，闯王高迎祥已死，暂时不会有战事了。
坏消息是，去的时候，四百人，等到回来，只剩下一百人不到。
杨铭老爹也少了一只手。
按理说，朝廷总得给些抚恤吧？
给倒是给了，给的是一堆废纸，大明宝钞。
上面就一句话，让他们体谅朝廷的难处，便再无其他。
这把杨铭老爹气个半死，老爹又是个心软的，看不得这些，只得长叹一声，自掏腰包，补偿大家。
杨家世袭千户这么多年，祖上还是阔过的，虽然不贪不占，但好歹还是有那么一些家产。
抚恤完大家后，杨家的积蓄也去了七七八八。
更糟糕的是，去岁可不是丰年，蝗灾旱灾一并爆发，湖广、江西立时便赤地千里。
什么武当山、龙虎山，都派了道士下来祈雨，各个州府县也请了道士神婆和尚祈雨消灾。
童男童女也不知献祭多少。
可是，就是无雨。
湖广、江西众多庄稼户，立时便成了灾民。
千户所田里虽然也没有粮食出产，但倒是有些存粮，本想着靠这些存粮大家能撑过荒年，没想到，上面又派人来征税。
而且态度强硬，不交不行。
杨老爹勉强将剩下的一点家产拿出来，又从大家手里挤出来一点儿，兑成银子交了上去，便被气的一病不起，连崇祯十年都没撑过，被活活气死。
前身也忧愁过度，倒在床上生起了病，很快也去见了阎王爷，被杨铭顶号。
想到这里，杨铭都忍不住暗自腹诽：“这老爹也太仁慈了些，堂堂千户，不贪不占也就算了，上面派下赋税，向下面去征就行了，竟然还拿钱去补贴，真服了。”
“你也真的是，堂堂五品千户，虽然武人确实没什么地位吧，但好歹也是个官，至于对六品文官那么卑躬屈膝吗？”
但很快，杨铭就忍不住在内心破口大骂：“人家出生入死地替你打仗，你不抚恤就已经够畜牲了，还趁着灾年来征税，难怪你要亡！”
想到这，杨铭不由得有些心虚，崇祯十一年……，他记得，这什么大明朝，已经快要完犊子了吧？
到时候，自已这个世袭千户，又该如何自处呢？
杨铭内心，一个疯狂的想法一闪而过。
他努力地克制自已的想法，摇摇头，对门外喊道：“小芸，给爷更衣，爷要出去看看。”
小芸推门进来，眨巴眨巴眼睛，走到近前，有些疑虑，“少爷，你身子可养好了？”
杨铭将她揽入怀中，“废话，躺这么久，身子骨还不养好就有鬼了！怎么，你想试试吗？”
小芸双颊通红，勉力从杨锐怀中挣脱开来，便开始伺候着杨锐更衣。
杨铭穿好衣服，系上领子，小芸端来一四方平定巾，柔声说道：“少爷，戴上吧。”
杨铭没有戴帽子的习惯，下意识拒绝，但小芸还是坚持。
“少爷，以前你不戴也就算了，但如今好歹承袭了千户的位置，总得顾点形象，给下面人立点威风。”
杨铭一想，也确实是这么个道理，便也不再拒绝，任由小芸将四方巾戴到自已头上。
杨铭瞧了瞧自已这一身行头，撇了撇嘴，“这一身儒袍，头上又戴四方巾，不像武官，倒像是穷酸腐儒。”
整理好行头，终于打开有些斑驳的红漆木门，走出房间。
阳光洒在他的脸上，他已经到此一个月，这是他第一次走出来。
杨铭的家在千户所高处，而房间正在二楼，从这里看去，整个千户所一览无余。
千户所虽名为所，但实际上是一所小城，有自已的一套体系，杨铭往下看去，满山的房屋，昭示着它曾经的辉煌。
只不过，是曾经了，他看得出来，许多地方年久失修，也有许多房屋空出来，再也没有人住。
作为千户，杨铭自然有自已的一处小院，其实这个规格算低的，其他卫所的千户们，家里可比杨锐阔绰多了。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当年杨家先祖就定了规矩，不能贪，不能苛待军户。
一代代下来，杨家只靠着那点俸禄和田里出产的东西过活，不敢像其他千户一般任意妄为。
其他千户家中仆人侍女众多，小妾一房一房地娶。
杨铭家里，就有一个杨老爹看着可怜，买回来给杨锐做伴的侍女小芸，其余什么也没有。
自已可能是大明朝日子过得最惨的千户了吧？
不过，实在说要攒下来什么，攒下来了人心，勉强算一个。
杨铭摇摇头，转身下楼，小芸便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
大灾到来后，杨铭老爹趁着自已还活着，将千户所里的粮食、牲畜都收归一处，统一调配。
杨铭要实地看一看，这千户所到底还剩下多少东西。
而杨铭一出门，便有人凑了上来。
“大哥。”，一个粗犷少年一见杨铭，便冲上前来，给了杨铭一个熊抱，见他精神饱满的样子，看起来高兴万分。
杨铭瞥了他一眼，“哟，是狗儿呀。”
赵阳城，小名狗儿，小杨锐半岁，他爹是千户所的世袭百户，在关中的时候阵亡，他便承袭了百户的位置。
杨铭与他自幼一同长大，小小年纪便是结拜兄弟。
赵阳城嘿嘿一笑，挠了挠脑袋，“大哥今天怎么出门了？身子可养好了些？”
杨铭有些嫌弃地推开他，拍了拍他的胸膛，咕哝道：“这厮怎的又壮了？”
随后微微颔首，“养是养好了，现在去宋老头那看看，看看这老匹夫管钱粮管的怎么样。”
杨铭口中的宋老头，本名宋德言，字观堂，也是千户所的军户，只不过有些出息，考中了秀才。
考中秀才，那可不得了，见官不拜，田里可以减税，还不要去服徭役，这可以说是光耀门楣。
只不过，考了几次，都没考上举人，便被杨老爹聘为千户所座师，给杨铭上课。
说起来，宋德言还算杨铭的启蒙老师。
当然了，宋老头身为千户所座师，肯定不会只给杨铭一个人授课，还是会给所里其余少年上课，只不过，杨铭有机会单独授课。
这也算杨老爹为数不多的一点点私心，用公家的，办自已的事。
杨老爹将粮食统一调配后，就请宋德言来算账，杨锐这两个月卧病在床，也是宋老头在管事。
赵阳城听到杨铭这句话，也不由得咧嘴笑了笑，但很快，笑容就僵在脸上，赶忙扯了扯他的袖子，示意他不要再说了。
“狗儿，你怎么了？拉大哥我做什么？”
“大哥，祸从口出呀。”，赵阳城小声提醒道，眼神还不住地往别处瞟。
杨铭不明所以，骂骂咧咧地道：“老子是千户，千户所里爷就是老大，谁还敢管老子了？”
听着杨铭大逆不道的言语，赵阳城默默侧过身去。
杨铭定眼一瞧，他话里的老匹夫正站在赵阳城的身后，身着玄色粗布长衫，头戴儒巾，一言不发，一边捻着有些花白的胡须，一边沉默地盯着他，盯得他心里有些发毛。
杨铭的表情一下子凝固起来，随即对着赵阳城腰子上狠狠来了一拳。
“你个天杀的，宋师父来了这么不跟我说？”
“诶呦～，你也没问我呀！”，杨铭手劲不小，赵阳城痛呼一声，欲哭无泪。
背后诋毁人却被当场抓包，很尴尬，但杨铭还是硬着头皮迎了上去，满脸笑容，拱手作揖。
“哎呀呀，这不是宋师吗？怎么有时间来弟子这了？”
宋德言听到杨铭背后如此说自已，本来心中有气，但见他这副样子，却忍不住笑了一声，这厮如此没皮没脸，跟谁学的？
“不敢不敢，我一介老匹夫，哪里敢受千户大人的礼。”
说着，宋德言给杨铭回了一礼。
杨铭讪讪一笑，小声问道：“师父都听到了？”
宋德言胡子一翘，微微颔首，杨锐便一把拉住他的手。
“这不是说话的地方，师父进去说。”
宋德言抿一抿嘴，心说这小子还是这副死德行，便也不再计较。
“我今天来呀，正有事与你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