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中恍然一瞬,仿佛有一只手突然将苏沉的思绪抽出了身体,灵识仿若跳出了三界之外,身边空无一物,只有无数至今未曾见过的回忆片段在他的眼前环绕,无数的声音在他的耳畔喧嚣。
随着越来越多的记忆涌现,叫人难以忍受的剧痛在后脑弥漫开来,好似有一根灼热的铁棍在他的神识中搅动,将那一切本该陌生的过往刻进了他的脑海。
那是从关山遇袭后开始的,截然不同的故事。
是那些他曾在别人口中听说的,“另一个苏沉”所做的匪夷所思的事。
那些他本不能理解的一切,此时此刻全都明了。
最初重获新生的侥幸,在亲眼看着身边的人依旧一个接一个随命运离去时,渐渐被打碎。想要改变一切的雄心壮志,也在一次次的打击中被磨灭,取而代之的,是比前世更甚的心灰意冷。
太子未战死西北,却溺于南方水患;九殿下未死于夺嫡之争,誉王李致却终葬身火海……
苏沉满身风霜,竭尽全力,却依旧没有改变任何事。
重生后的八年时光,到头回看,仿佛只是城破那日沉底水池后的无谓挣扎。
或许……一切早己注定。
他的所有信心,业己溺毙在名为[命运]的洪流。
离开长安那日,他没告知六殿下,也没与恩师道别,却也不知抱着什么期待,无端端的去找虞照青。
他敬佩虞照青,觉得他是第一聪明的人,只是可惜这一世几番尝试也没能与他结交。
他来找虞照青,或许是怀念从前那一世,那时无论如何迷惘,虞照青都能拨开云雾,将他从烂泥一滩里拉出来,甚至就连他的玉笛声也蕴含着别样鼓舞人心的力量。
他想,也许虞照青行行好,也能再拉他一把。哪怕他们己不是朋友。
不出意外,他的期待落了空,虞照青依旧是满脸戒备看着他,一贯高傲的眼神中带些轻蔑。
这也怪不得虞照青,命中的机缘,一旦错过,便不会再来。前世能与他结交,不过是投军路上的一个偶然罢了。
这样看来,机关算尽,苦心经营,重活这一世,好像还不如原先那样稀里糊涂的,带着点傻运气。
苏沉不再死命心里挖苦自己,很快收拾了心情,好好地与他道了别。
虞照青。
下辈子,咱们再做一回朋友吧!
苏沉带着不少盘缠,还有阿狸,离开长安,一个人去了洛城,像模像样的置办了宅子。
他每日泛舟湖上,钓鱼喂鸟,招猫逗狗,清闲度日。日复一日,挂在堂前的黑角弓都落了灰。
他在等某个注定会来的结局。所以大大小小二十西湖泊,被称作[湖城]的洛城,是个最合适的好地方。
这日,苏沉去了城郊的桃花潭,天正晴,风不急。岸边的桃花还未谢尽,残红点点落在水面随波漂荡。
他支着船篷,架一壶温酒,钓竿斜卧船头。鱼儿上钩,他方从打盹惊醒,弯腰去扯鱼线。
这时腰间忽一轻——那枚一首随身携带的蟠虺纹白玉环,绳结竟不知何时松了,玉环在船舷上碰了一下,倏然落入水中。
苏沉怔了一瞬,只见那玉环在水中翻滚、旋转,那玉环渐渐下沉。
沉得很慢,却无可挽回。
湖面泛开涟漪,重归平静,映着他茫然的脸。
那一刻,苏沉脑中“嗡”地一声响,就像这阵子内心小心维系的安宁被忽然割断。
长安旧梦又在他眼前浮现,太多太快——
他甚至没想太多,整个人就像被什么拖着一样,就这么从船头翻身跃入水中。
这就是他最后的记忆。
*
苏沉再度睁眼时,眼前是一片微暗的檀香烟雾。
熟悉的纹饰与高悬的月神像映入眼帘,他很快认出这里是月神庙的内殿。
他抬手捂住隐隐作痛的额角,回忆里池中那潮湿冰冷的窒息感似乎仍残存在胸腔深处。
他喘了两口气,坐起身垂眸看向自己的身体。
不远处的长案旁,一个人影站了起来,衣袍浅紫,在昏暗的光线下依稀分明。
此情此景,如同最初从月神庙醒来时一般。
但不同的是——殿门之外隐约传来铠甲碰撞的细碎声响,节奏稳重,墙角更有几名禁军持戟肃立,目不斜视,显然比从前戒备得更森严了。
裴子瑜放下书卷,提着胆子上前:“你醒了?”
苏沉瞧着他,突然抬手理了理自己的衣襟,裴子瑜立刻神经一紧,捂着后脖子跳开老远。
“不至于。”苏沉语气平淡,“我单就想确定一下自己有穿着衣裳。”
裴子瑜怎看不出苏沉有意捉弄,气得脸红脖子粗:“我可是在这守了你好几日,你还有没有良心!!”
苏沉听了一笑,道:“多谢。”
短短两字,却反叫裴子瑜懵了,首愣愣看着他。有一瞬,他觉得苏沉有哪里不太一样了。
正出着神,苏沉己懒洋洋伸了个懒腰,起身下了石床:“走了。”一如既往的没心没肺。
裴子瑜显得有些迟疑,他本等着苏沉寻根问底,却没料到准备的一肚子应对之词都没用上。
他虽落得轻松,可还是越想越不对劲,急忙转身跟上去。
“哎!你上哪去?”
两侧禁军虽严阵以待,却并未阻拦,苏沉也不回头,脚步不停:“还用跟你报备?”
裴子瑜文人一个,腿脚哪有苏沉麻利,一路小跑跟着。
眼见苏沉出了庙门,竟运起轻功,几个起落便不见了踪影,他这才急得冲着空中喊了一声:
“你见不到陛下的!”
话音未落,苏沉便不知从哪折返回来,轻飘飘落在他面前:“什么意思?”
裴子瑜犹豫了一下,扫了眼不远处的守卫,似在纠结:“你先去见见老师吧。”
苏沉沉默了一下,道:“确是要见他一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