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沉撇下裴子瑜,孤身去往凌府。
府中下人都是相识的,领他入内,太傅府中仍是那种惯常的静,苏沉穿过檐深院,一路沉默不语。
他走得极稳,似曾无数次从这条曲折的回廊经过。
自打从西北回来,拜师凌念怀后,他没别处可去,便一首寄住在凌府,实实在在的住了八年。
廊边抽新枝的白茶花,石阶上的微陷痕迹,哪处台阶偏矮一寸,他都一清二楚。
门廊尽头,书房门扉微开,主人似在等候。
苏沉门前站定,府中下人通传道:“老爷,苏沉少爷见您来了。”
屋中传来一声咳:“让他进来吧。”
下人止步于此,苏沉颔首推门入内。
凌太傅坐在书案前,见人进来,视线方从文书中抬起,这一眼便望进那双熟悉的眼睛。
眸中深处原本压着的万千话语,却在此刻归于无声。
太熟了。
不是面容,是那眼神里的沉静,与年龄不符的,仿若看尽风霜后的坦然,还有那不自觉流露出的……疲惫感。
凌念怀沉默片刻,终是缓缓开口:“回来了。”
苏沉垂眸:“嗯。”
苏沉人前做足姿态,背地里却从不肯叫他一声老师。那所谓的师生情分,八年来一首微妙至极。
但再养不熟的猫儿,养了八年,也多少是有些感情的。凌太傅目光沉沉,望着他良久,忽道:“坐吧。”
话音如常,语调如常。
苏沉没动,仍立在他书案前,开门见山:“两年前我离开长安时,虽然没有告诉过你,可没有你默许,账房先生是不会任我取走多年俸禄的。后来我隐居洛城,你也是知情的,对么?”
凌念怀道:“不错。”
“我那日落水,身旁无人,绝无生还可能。”苏沉道。
“落水?”凌念怀轻声苦笑,“你在东宫幽卫里出了名的轻功了得,踩着片叶子也能上树,能从船上落水……”
…………
苏沉虎着脸不接他话,只是继续道:“我世上也没有别的亲人,是你来洛城,替我收的尸。”
凌念怀神色一黯低头,指节轻叩书案,想起那日,良久未语。
他的两个学生,竟都溺亡在水中。那日,他匆忙赶到洛城,看着方从湖中打捞出来的尸体,心头一空。
想到苏沉可能因何而死,更是心境荒凉如雪,冷彻五脏六腑。
[早知如此,不该瞒着他。]
无论心中千百谋算,凌念怀总是面不改色,他曾自傲于自己的韬略和手段,可那一刻,面对着苍白冰冷的尸体,他第一次恨自己算计太绝,哪怕卖一丝破绽,留一点希望,或许苏沉也不会走到那一步。
他教了苏沉很多东西,好拿他当趁手的用具,却没教他怎么一个人在深夜撑过绝境。
少年时期,凭借求生本能,血淋淋的跨过东宫太子离世的那道坎,想来己是不易。他是他的老师,怎么能……再一次给他沉重一击。
“为师不该瞒你。”凌念怀叹息,道,“那时,誉王李致是在为师的授意下,伪装葬身火海的。”
苏沉问:“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凌念怀道:“还记得那时,朝野皆在寿王和誉王之间权衡不定,为师看来,无论资质还是性情,都是誉王李致更合适继位。可为师每每问你,誉王是你的学生,你却只咬定誉王不是合格的帝王人选,余下什么也不肯多说。”
他顿了顿,目光复杂:“于是,为师只好叫来子瑜,让他用‘问茶’套了你的话。”
苏沉神色微变,似乎想起了什么。
“那是一种南荒的药草,气味微苦,但与酒同煮便能掩盖气味,服下后,人会陷入半醒状态,问什么答什么,意识混沌却不自知。”
凌念怀坦然道,“那次,你说了很多从不曾吐露的话。你说你见过李致继位后的事,你说他诛旧臣,屠兄弟,纳邪说,弃边防,多行不义,终至亡国。”
“我一生自负洞察世局,可那夜却不敢全信,也不敢不信。于是,便做了两手准备——拥立寿王,以行我之政;而誉王……则悄悄留下性命,令他假死于火中,暗中蛰伏,养精蓄锐。若寿王不能行我之策,那就换一个能行之人。”
他重新望向苏沉:“只是一念之差,将这事……与你瞒下。”
其实苏沉能理解。
师生八年,两人始终小心翼翼绕着彼此的底线打转,从未说过一句真心话。
表面是礼敬师道,实则步步设防,两人都心照不宣。
他防备凌念怀,凌念怀自然也会防备他。这种互相算计,互相利用的关系,不会生出多少坦诚。
事到如今,苏沉也不想再计较那些了,只问:“现在可以告诉我,血引是什么了?”
“你大抵也猜出个七八了吧。”凌念怀不再隐瞒,“多年前,子瑜偶得一部西陵旧卷,发现了这遗落千年的血引之术。它本是大理的蛊术,以子午蛊将生者寿数折半,使亡者起死回生,二人寿命均分。子蛊靠午蛊精血供养,一旦供养中断,子蛊失养,亡者便将重新陷入生魂剥离的状态。”
“起死回生……”苏沉看着自己的手,神情晦涩,“你们既有这样的法子,为何救我这种废物?却不救太子殿下呢?”
凌念怀道:“子午蛊寄生,需尸身未腐、神识未尽。子瑜得到西陵旧卷时,太子李政己入土多年,神识散尽,魂下九泉。”
苏沉心头弥漫起苦涩来。
凌念怀接着道:“我让子瑜保住你的身躯,本是想等谋定国策,一切安稳,届时我便可心安,亲自种下子午蛊,以血引之术,还你半条命的。”
苏沉闻言一惊,万没料到老茄子能做到这一步,立时鼻头微酸,忙不迭回头笑了一声:“说得好听,谁稀罕你行将就木剩的仨俩月寿命?”
凌念怀垂眸道:“总之,最后,午蛊寄生之人,想必你也猜出来了。”
苏沉收了笑,眼底掠过一丝阴影。
寿数折半啊……
这一世,李致从头至尾都没有做错什么,而他却欠李致太多了……
在洛城的那些天,每每靠在船舷,晒着日头,半梦半醒间,他总在想:
早知一切都是注定……
在国子监的这段时日,自己怎么……不对那个小孩好一点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