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
哈察克惨叫出声,鲜血瞬间从他颈侧喷涌而出,洒了苏沉一脸。
苏沉像头疯狼一般死咬不放,咬得喉骨碎裂、皮肉翻开,血流如注。
哈察克瞥向苏沉,终于在那人布满血丝的眼底,看见了那深藏到现在的恨意,比自己更甚。
恨……?
谁恨谁呢?
战场上的冤魂,没有谁比谁更高贵。
十年前,鹿背山,死在战场上的,又不止你们北狄一个赤蒙王。
是你们北狄进犯大巍,围困了满是妇孺的西河城。
若非如此,若非如此!
那时……也不会……
苏沉血红的眼底泛起晶莹的泪,血色水珠中央的一抹亮色,映射出的是那身着素色衮龙袍的背影。
那时他虽投军西南,却一刻也不曾忘记,太子殿下殒身何处,如今北狄人竟反过来找他寻仇,苏沉从头至尾只觉可笑。
“啊啊啊——”哈察克声音己变调,喉间血泡翻滚。
他反手拔刀,狠狠扎进苏沉的腹部,扎了两刀之后,他先没了力气,苏沉的牙关反而咬的更紧了。
“救大王!快拉开他!”
北狄众人一拥而上,谁也没想到那早己伤重濒死、被吊了半天的人竟还有这等蛮力,几人刀枪剑戟全对着苏沉刺去,死拉硬扯也扯不开,反倒被苏沉挣得绳索在滑轮上咯咯作响。
“拉不开!”北狄士兵们急了。
就在众人惊慌失措时,立于池边的钱有德急中生智,喊道:“水!”
“什么?”
钱有德冲上观鱼台,大喊:“斩断吊索!”
北狄人当即拔刀朝绳索砍去。
粗绳骤断之时,只听见“咔!”的一声,苏沉应声坠入池中。众人拉住的北狄王哈察克双目倒翻,瘫倒在地,颈侧生生被扯去了一块,留下个血肉模糊的大洞,俨然像是被野兽生生撕咬而死。
小小的观鱼台上乱成一团,北狄人忙着救主,钱有德更是跪伏在地,哭嚎着拍打哈察克的胸膛,似要把他的魂魄拍回来。
无人留意的观鱼台下,池水泛起殷红色的涟漪,苏沉没了动静,渐渐沉入池底。
他带着满嘴的血气,黑发在水中飘散,池水冲刷了他身上残留的血污,而浑身累累的伤痕仍源源不断的冒出血色。
与周身环绕的殷红色相对的,是那张毫无血色的脸。
五感逐一从苏沉的身体抽离,甚至连池水的冰冷也感觉不到了。
他本是长安城一个小乞儿,若不是命里有些运气在,或许早在多年前的冬夜便冻死在街头了。
阴差阳错,在世间的繁华走了一遭,遇见了形形色色的人来人往,他知道一切得来不易,自小到大,学什么都很拼命,可这一生依旧过得稀里糊涂,似乎还有很多东西没有弄明白。
首至最后,也不知是做错了什么,落得一个这样的下场。
过往二十六载,他见过很多人死在他的跟前,或是他的命硬,无论何种境地,他总能在荆棘中杀出生路,而现在,死亡终于也降临在了他身上。
难道每个人都是如此么?
苏沉不禁想,难道每个人都是这样,抱着满腹的疑惑,不甘,遗憾,无奈的离开人世?
那些他年龄相仿的小乞儿,阿狸的母亲和兄弟姐妹,满怀抱负的东宫之主,运筹帷幄的三公之首,纯粹求知的世家公子,胸怀大志的公侯之后,全都是这样,带着一肚子未竟之事死去的么?
苏沉真的很想活下去。
活下来,留得一条命,便能做更多的事,哪怕多活一天,多活一刻,哪怕只为其他努力活着的人开路,也是值得。
高明镜和六殿下,他们还好么?
还有那个,他一路牵挂又不敢多想,却最终也未能见到的人……
很多没能理清的情绪,最终连个句点也没来得及画上。
……
胸膛起伏渐止。那一刻,仿佛连池水也沉默下来。
血在水中如墨般扩散,很快又被更深的黑暗吞噬。胸膛中的微弱心跳终于停止了跳动。
生死一线,就此越过。
池底一片死寂,一条微不足道的性命湮没于深水,只余一具冰冷的尸身缓缓上浮。
就在这时——
一块白玉牌从那尸身腰间轻轻滑出。
那玉牌形制古朴,边角微圆,通体莹洁,似雪非雪。
忽然那玉牌周身一闪,上面雕刻的符文小字像被什么照到似得,泛起暖暖的微光。
光虽微弱,却穿透了池底的幽暗,渐渐扩散,如水中的灯火,将苏沉紧紧包围了起来。
*
虞照青第一次见到他这玉牌,便很是稀奇,因为他一眼认出那是前东宫太子的平安护符,张道陵的遗物。
相传带道德天尊的功力加持的灵石,能够祛病延年,趋吉避祸——十载。
神神叨叨的东西,虞照青并不会尽信,那日苏沉赠他玉牌,他权且拿这件东西当定情之物,心中一样欢喜。他知道,苏沉的心己对他打开了。
本想等时局安稳,便将自己的玉笛送给苏沉,届时双玉相和,也是一段佳话。却不料……
事态紧逼,终是有缘无分,有福无命。
中箭之后,他努力提着最后一口气,却什么也说不出来,怪只怪自己身体天生羸弱。
百转迁回的情丝,牵肠挂肚的忧心,一句也诉不出口,愿只愿,眼前人能侥幸逃脱,从此一生平安顺遂。
于是他便在最后一刻,悄悄在苏沉身上留了一样东西。亲手把那多年来相守相知,好不容易等来的[情],还了回去。
如果天地之间,真有神明的话。
上天啊。
请保佑他祛病延年,趋吉避祸——
十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