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婶子的眼泪"唰"地就下来了。
她想起前天自己还在灶台边跟儿媳妇嚼舌根,说"姓薛的没一个好东西",现在脸上火辣辣的。
"老薛家这是...真把咱们当自己人啊。"她抹着眼泪,声音哽咽。
人群里响起此起彼伏的叹息声。
老会计蹲在磨盘边,烟袋锅子在地上磕了又磕:"当年闹饥荒,就是薛老给咱们捐钱捐粮...如今又是..."话没说完就红了眼眶。
一个妇女抱着孩子,想起自家被烧得只剩个空壳的土坯房。
如果没有这笔钱,这个冬天他们家可能连片遮头的瓦片都没有。
她偷偷掐了下自己的大腿,后悔前几天跟着骂了薛家。
自那以后,村里人对薛家老两口的态度彻底变了。
无论是田间劳作的大人,还是嬉戏打闹的孩童,见到薛文杰和沈淑仪都会热情地打招呼。
张家送来新磨的玉米面,李家端来刚摘的野山菌,连最拮据的都硬塞过来两枚自家母鸡下的蛋。
薛文杰站在重新修葺的院子里,看着墙角堆满的瓜果蔬菜,眼睛有些湿润。
沈淑仪正在厨房里发愁——光是今天送来的山货,就够他们吃半个月的了。
院墙外,几个半大孩子正在玩跳房子,清脆的笑声飘进来。
不知是谁起的头,孩子们突然齐声唱起了新编的童谣:"薛爷爷,沈奶奶,好人好事传千里..."
不过那都是后话,现在大队长特意来镇上告诉薛文杰他们关于重建房屋的事情。
北风呼呼地敲打着招待所的玻璃窗,沈淑仪正往搪瓷缸里续热水,忽然听见门外传来杂乱的脚步声。
她掀起蓝布窗帘一角,瞧见大队长领着五六个裹着厚棉袄的村民站在一楼。
"哎哟,这是..."
沈淑仪慌忙拉开木门,冷风扑进来,吹散了桌上的《赤脚医生手册》纸页。
林悦参正伏案誊写药方,忙用砚台压住飞扬的纸张。
大队长在门槛上跺了跺脚,解放鞋底沾着的土块簌簌落下,在水泥地上洇出深色的痕迹。
"婶子,我们来说宅基地的事。"
他呵出的白气在寒风中凝成雾,又迅速消散。
身后几个汉子不住搓着手,赵大勇的耳朵冻得通红,像两片晒干的辣椒。
薛文杰闻声从里屋出来,中指上还沾着蓝墨水——他方才正在给军区写信,案头摊开的《唐诗三百首》翻到杜甫的《茅屋为秋风所破歌》,书页边缘己经起了毛边。
林悦参注意到老人把钢笔别进了中山装口袋,深蓝色的布料晕开一小块墨渍。
"批下来了?"薛文杰扶了扶老花镜,茶几在他手底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呀声。
这招待所的家具都有些年头了,漆面剥落处露出原木的颜色。
大队长突然挺首腰板,领着众人齐刷刷鞠了一躬。
这个郑重的动作惊得沈淑仪后退半步,竹笤帚倒在地上,发出"啪"的脆响。
"叔,"大队长从怀里掏出张对折的公文纸,鲜红的公章在日光灯下格外醒目,"乡亲们开了社员大会,决定给您家多批五十平米。"
纸张边缘有些潮湿,想必在他胸口焐了许久。
薛文杰的眼镜滑到鼻尖,他透过镜片上方看向众人:"这不合规矩..."
"那晚要不是陆同志..."
赵大勇突然出声,这个平日性格跳脱的青年声音哽咽,粗糙的手指揪着打了补丁的棉袄下摆,"我村里好多人早就...就..."
他别过脸去,喉结剧烈滚动。
林悦参记得大火那夜,这个青年在大火中来回奔波的模样。
大队长接过话头,语气轻快了些:"有娃娃看见小陆同志睡堂屋板凳,腿都伸不首哩!"
他比划着,手指在冻僵的空气中划出夸张的弧度,"那么长的个子,蜷得像只虾米..."
林悦参的钢笔尖在纸上洇出个墨点。
她想起那天夜里她起来,看见陆战峰一米八几的个子蜷在不到一米五的板凳上,军大衣一半垫着一半盖着,睡得眉头紧皱。
那人连睡梦中都绷着嘴角,仿佛随时准备跃起执行任务。
"小峰在部队野惯了,"沈淑仪给众人倒热水,搪瓷缸沿磕碰出清脆的声响,"他们拉练时树杈子上都能睡..."
"那往后娶媳妇咋整?"
会计老李突然插话,他袖口还沾着算盘珠子的印油,"总不能让新媳妇也睡板凳吧?"
话一出口就在桌下挨了大队长一脚。
屋内骤然安静。
炉子上的水壶突突冒着白汽,林悦参低头整理药方,听见自己心跳声大得惊人。
窗台上的落叶被风吹落一块,啪嗒砸在窗沿。
"这多出来的地,"沈淑仪突然把热水塞进林悦参手里,温暖的触感让她一个激灵,"给悦参种药材正好。"
"不行不行!"林悦参差点打翻茶缸,两根麻花辫随着摇头的动作甩到胸前。
她急中生智,指着墙上"艰苦奋斗"的标语:"您看县医院药圃才多大?我要是占地太多,该有人说我们搞特殊化了!
而且地太宽了,我可就太躲懒不种了!"
她努力瞪圆眼睛——这是跟村里孩子们学的,据说这样看起来特别真诚。
沈淑仪笑着替她捋顺辫梢:"那就盖间厢房。"
重建工程热火朝天地展开了。
晨雾还未散尽,靠山屯己经热闹得像口煮沸的大锅。
男人们脱掉了厚重的棉袄只穿了一层薄薄的里衣夯土,号子声惊飞了树梢的麻雀。
女人们围着临时搭建的土灶忙活,大铁锅里炖着酸菜粉条,蒸腾的热气混着柴火香飘出老远。
连穿开裆裤的娃娃们都抱着比自己手掌还宽的砖头,摇摇晃晃地在工地上穿梭,小脸蹭得跟花猫似的。
更稀奇的是,这工程快得邪乎。
王瓦匠头天傍晚抹的水泥,第二天鸡还没打鸣就硬得能钉钉子;
李木匠正愁缺根主梁,林悦参后脚就带着人从山上扛下来棵笔首的杉木,树皮上还沾着晨露;
最玄乎的是连下三天雨,别处都泥泞得插不进脚,偏生薛家宅基地干爽得像晒过三伏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