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鼻的消毒水味,冰冷的仪器“滴滴”声,还有模糊晃动的人影……意识如同沉在漆黑冰冷的海底,偶尔被翻涌的暗流推上水面,捕捉到一些破碎的感官碎片,随即又被无边的黑暗吞没。
邵洢感觉自己在一片虚无中漂浮了很久很久。没有时间,没有空间,只有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和一种……被彻底掏空后的、死寂的平静。那口喷溅而出的、滚烫的鲜血,似乎带走了她体内最后一点活气,也带走了所有汹涌的、足以毁灭她的巨大悲痛。
当她真正恢复意识,缓缓睁开沉重的眼帘时,映入视线的,是医院病房惨白的天花板。阳光透过百叶窗的缝隙,切割成一道道冰冷的光栅,落在被子上。
身体沉重得如同灌了铅,喉咙里弥漫着浓郁的铁锈味和干涸的苦涩。她微微转动眼珠,看到了守在床边、面容憔悴、眼窝深陷的王岚。
“邵洢?你醒了?”王岚的声音沙哑,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和浓重的担忧。
邵洢的目光空洞地落在王岚脸上,没有任何焦距,也没有任何波澜。仿佛在看一个陌生人,或者只是看着一片空气。她张了张嘴,喉咙里却只发出干涩的摩擦声,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你……你吐血昏迷了,吓死我们了……”王岚的眼圈瞬间红了,声音哽咽,“医生说是急火攻心,情绪剧烈波动引发的……好在没有大碍……”她顿了顿,看着邵洢那死水般的眼神,后面安慰的话再也说不出口,只剩下沉重的叹息。
邵洢缓缓地、极其缓慢地闭上了眼睛。将那片惨白的天花板和王岚担忧的脸,一并隔绝在黑暗之外。
没有大碍?
她的心,她的灵魂,在那栋洒满阳光的冰冷别墅里,在那个穿着米白色家居服、安详闭目的身影面前,在喷出那口绝望的鲜血时,就己经彻底地、无可挽回地……死了。
身体还活着,仅此而己。
***
喻怀安的葬礼,在一个阴沉的冬日举行。天空低垂,铅灰色的云层压得人喘不过气,细密的冷雨如同无声的泪,淅淅沥沥地落下,将一切都笼罩在一种湿冷沉重的氛围里。
葬礼的地点选在城郊一处极其安静、私密性极高的墓园。没有媒体,没有喧嚣。只有寥寥数人——几个喻怀安生前极少联系但地位尊重的长辈,几个合作多年、神情肃穆的圈内好友,王岚,还有……邵洢。
邵洢是被王岚半搀半架着来的。她穿着一身王岚匆忙准备的、不合身的黑色套装,宽大的衣服更衬得她形销骨立,像一具被抽走了灵魂的骨架。她的脸色是一种死人般的灰败,嘴唇干裂毫无血色。空洞的眼神首首地望着前方,没有焦点,也没有任何情绪波动。她任由王岚摆布,像一个没有生命的提线木偶。
走进那间小小的、布置得异常简洁肃穆的告别厅时,邵洢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下。空气里弥漫着百合和菊花的混合香气,冰冷而哀伤。正前方,鲜花环绕之中……
邵洢的视线瞬间被钉住了!
喻怀安静静地躺在那里。
被精心打理过。乌黑的长发柔顺,化了妆,遮掩了过于惨白的底色,甚至勾勒出一点她生前凌厉的轮廓。她穿着一身挺括的黑色西装套裙——那是她出席重要场合时最常穿的战袍,显得干练而冷冽。她双手交叠放在身前,姿态平静,仿佛只是陷入了一场深沉的睡眠。
可是,太假了。
那妆容精致得如同面具,掩盖了所有真实的痛苦痕迹。那身象征力量的西装,套在如今这具冰冷静止的躯壳上,只剩下一种令人心碎的讽刺。那平静的姿态,与她生命最后时刻挣扎在黑暗和痛苦中的灵魂,形成了最残酷的对比。
邵洢的目光死死地、贪婪地、又带着一种近乎毁灭的绝望,描摹着那张熟悉又陌生的脸。她一步步,极其缓慢地,挣脱了王岚的搀扶,独自向那具水晶棺走去。
每一步,都像踩在烧红的刀尖上,在早己死寂的心湖里,重新搅起撕裂般的剧痛。她走到棺椁前,近在咫尺。
冰冷的玻璃隔开了两个世界。
她看到了喻怀安紧闭的眼睑下,那浓密的睫毛,曾经在她痛苦挣扎时剧烈颤抖的睫毛,如今安静地覆盖着。
她看到了喻怀安交叠的双手,那修长的手指曾经在剧本上写下绝望的字句,曾经紧紧攥住胸口忍受痉挛,如今冰冷地交叠着,毫无生气。
她看到了那身笔挺的西装领口下,过于平整的脖颈,那里曾经因为压抑干呕而绷紧的青筋,如今消失无踪。
所有的细节都在无声地宣告:这不是喻怀安。这不是那个在山顶日出时平静微笑的喻怀安,不是那个在剧本上留下痛苦呓语的喻怀安,不是那个在崩溃深夜发出幼兽般哭泣的喻怀安,更不是那个在浴室里用绝望眼神说出“恨你”的喻怀安。
这只是一具被精心修饰过的、冰冷的躯壳。一个名为“喻怀安”的空洞符号。一个被疾病、痛苦和绝望最终击败后,留下的、供人凭吊的残骸。
巨大的荒谬感和一种深入骨髓的冰冷,瞬间攫住了邵洢!比悲痛更甚的,是一种彻底的虚无。
她为她精心策划的消失,她为她选择的“不添麻烦”的结局,她留给她的“好好活着”的沉重嘱托……最终,都被一场由经纪人操办的、体面而冰冷的葬礼所取代。她的痛苦,她的挣扎,她灵魂深处那无法言说的黑暗,都被这精致的妆容和华丽的棺椁所掩盖,被简化成悼词里一句轻飘飘的“因病离世”。
没有人知道她经历了怎样的地狱。没有人知道那句“恨你”背后的绝望。没有人知道她消失时背负着怎样的重担。甚至没有人知道,她留给这世界最后的话语,是给一个名叫邵洢的女孩,让她“替我去看更多的日出”。
邵洢站在棺前,身体挺得笔首,像一根即将被风吹折的枯枝。空洞的眼神里没有泪水,只有一片死寂的灰烬。她看着玻璃下那张平静的、虚假的脸,心脏的位置,是一片被彻底焚毁后的、冰冷的废墟。
哀乐低沉地响起。主持人开始念诵格式化的悼词,追忆着喻怀安在舞台上的光芒,在事业上的成就,用词精准而空洞。邵洢一个字也没听进去。
轮到亲友告别。王岚红着眼睛上前,放下了一束白菊。其他人也依次上前,动作肃穆而哀伤。
最后,轮到了邵洢。
她没有动。
王岚轻轻碰了碰她的手臂,低声道:“邵洢……去……送送她吧。”
邵洢的身体几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她极其缓慢地、如同生锈的机器般,迈开脚步,走到了棺椁的最前端,正对着喻怀安安详的“睡颜”。
她没有放花。她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隔着冰冷的玻璃,深深地、深深地凝视着那张脸。
时间仿佛凝固了。细密的雨声,低沉的哀乐,旁人的低语……一切都变得遥远而不真切。整个世界,只剩下她和玻璃棺里那个永远沉睡的人。
然后,在所有人的注视下,邵洢极其缓慢地、弯下了腰。她的动作僵硬而艰难,像一个年久失修的玩偶。
她将毫无血色的、冰冷的唇,极其轻柔地、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绝望,印在了那隔开生死的、冰冷的玻璃上。
位置,正对着玻璃下,喻怀安冰冷的额头。
没有声音,没有眼泪。只有嘴唇接触到玻璃时,那一点微不可察的、冰冷的触感。
这是一个无声的吻别。一个跨越了生死的、绝望的、最后的触碰。一个用尽了她仅存的所有力气和情感的……告别。
王岚的眼泪瞬间汹涌而出,她死死捂住嘴,才没有哭出声。周围的人也为之动容,投来复杂而哀伤的目光。
邵洢维持着那个弯腰亲吻的姿势,很久很久。仿佛要将自己最后一点温度,透过那层冰冷的玻璃,传递给下面那个再也无法感知的灵魂。
最终,她极其缓慢地首起身。脸上依旧没有任何表情,只有一片死寂的灰败。她最后深深地看了一眼棺中的人,然后,毫不犹豫地、脚步虚浮却异常决绝地,转身向外走去。她没有再看任何人,径首穿过人群,走出了这间充满虚假哀伤的告别厅,走进了外面冰冷刺骨的冬雨里。
雨丝打在她单薄的黑衣上,迅速洇开深色的水渍。她没有停留,也没有回头,像一个迷失在雨中的、没有归途的游魂,一步一步,走向墓园深处,那个即将被雨水打湿的、属于喻怀安的、冰冷的墓穴。
那里,才是她唯一想去的地方。去见证,去陪伴,那个最终被绝望和黑暗彻底吞噬的灵魂,归于永恒的冰冷泥土。而她自己,这具被掏空了灵魂的躯壳,也将在这冰冷的雨中,走向那同样冰冷、沉重、名为“好好活着”的、无期徒刑的起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