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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清澜沉默着。演武场空旷，只有风吹过古松的沙沙声。她清晰地记得前日那包宁神散带来的片刻安宁，以及眼前这女子在书房中那纯粹而温暖的笑容。那笑容和此刻眼中的关切，与她所处的、充满了责任、算计和无形压力的世界，是如此不同。
片刻，她伸出手，接过了白瓷罐。指尖再次相触，沈知意能感觉到对方掌心因练武而残留的温热，以及那层薄茧带来的粗粝感。
“多谢。”楚清澜的声音似乎比刚才柔和了一分，几乎难以察觉。她拿着罐子，并未立刻离开，目光扫过沈知意略显单薄的肩膀，“随我来吧。”
她没有回书房，而是转身朝着演武场旁那座小小的石亭走去。
沈知意有些意外，随即心头涌起一丝惊喜，连忙跟上。
石亭古朴，亭内石桌石凳冰凉。楚清澜将白瓷罐放在石桌上，自己在石凳上坐下，姿态依旧挺拔如松，只是眉宇间那丝运动后的倦色更明显了些。
“坐。”她示意沈知意坐在对面。
沈知意依言坐下，双手放在膝上，有些拘谨。她偷偷观察着楚清澜：近距离下，能清晰地看到汗水沿着她优美的颈线滑落，没入绯红的衣领。她微微喘息着，胸口起伏，卸下了凌厉的锋芒后，那份属于年轻女子的、带着汗水和热力的鲜活气息扑面而来，混合着她身上那股独特的清冽霜雪味道，形成一种奇异的、令人心跳加速的冲击。
“沈姑娘精通药理？”楚清澜开口，打破了沉默。她的目光落在白瓷罐上，似乎对这罐花茶本身，比对她的谢意更感兴趣。
“不敢说精通，”沈知意连忙谦虚道，声音温软，“只是自幼在药铺长大，耳濡目染，略通一二。家父常说，医者仁心，药石之道，贵在调和，顺其自然。”她顿了顿，鼓起勇气看向楚清澜，“小姐……方才的掌法，真是精妙绝伦。”
楚清澜端起石桌上备好的凉茶（显然是下人提前准备好的），饮了一口，琥珀色的眼眸透过杯沿看向沈知意，带着一丝探究：“哦？沈姑娘也懂武艺？”
“民女不懂，”沈知意摇头，目光真诚，“只是觉得……小姐练功时，气势非凡，令人心折。只是……”她犹豫了一下，还是轻声说了出来，“只是凡事过犹不及，劳心劳力，更需善加调养。这花茶，性虽平和，但贵在坚持，徐徐图之。”
她的话说得委婉，却点出了她观察到的“过犹不及”和需要“调养”的核心。她在用她的方式，表达着关切。
楚清澜放下茶杯，指尖在冰凉的杯壁上轻轻摩挲。她看着沈知意，那双清澈的眼眸里没有丝毫的奉承或畏惧，只有纯粹的欣赏和真挚的担忧。这种首白而干净的关心，在她所处的环境中，太过罕见。
“《诗经》有云：‘焉得谖草，言树之背。’”楚清澜忽然开口，声音低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倦意，琥珀色的眼眸望向亭外摇曳的修竹，“谖草，忘忧。沈姑娘这萱草花蕊，便是取此意？”
沈知意的心猛地一跳！她没想到楚清澜竟能一眼看破她选用萱草（谖草）的深意，更引用了《诗经》的句子！这位将门之女，并非只识刀兵！
“小姐博学！”沈知意眼中瞬间绽放出惊喜和钦佩的光芒，如同星辰落入湖面，“正是此意！‘愿言思伯，使我心痗。’”她几乎是下意识地接了下句，声音轻柔，带着一丝感慨，“思念令人忧劳成疾，萱草或可稍解愁思。民女私心想着，小姐肩负重任，心系家国，所思所虑远非常人可及，这萱草……或许能稍稍慰藉心神。”她将自己选用萱草花蕊的用心，借着《诗经》的意境，含蓄而真挚地道出。
亭内一时安静下来。
风吹竹叶，沙沙作响。阳光透过竹叶缝隙，在石桌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楚清澜静静地看着沈知意。眼前女子温婉的眉眼因那瞬间迸发的、对学识相通的惊喜而显得格外生动。她引经据典，并非卖弄，而是为了更贴切地表达她的关切。她的心思，竟如此玲珑剔透。
那句“愿言思伯，使我心痗”被她轻柔念出，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温柔力量，仿佛一片羽毛，轻轻拂过楚清澜心头那根紧绷的弦。家国重任，边关烽火，朝堂暗涌……这些沉重如山的思虑，竟被一个药商之女，用一罐花茶和一句古诗，如此熨帖地理解了。
一丝极淡、极浅的弧度，几乎难以察觉地，在楚清澜紧抿的唇角漾开。如同冰封的湖面投入一颗暖石，漾开细微的涟漪。那并非笑容，却比笑容更撼动人心。
“沈姑娘，”她开口，声音里的微哑似乎被某种东西熨平了，显得格外清润，“有心了。”
短短三个字，却比千言万语更重。
沈知意只觉得心口被一股暖流涨得满满的，脸颊绯红，羞涩地垂下眼帘：“小姐喜欢就好。”
楚清澜的目光再次落回那白瓷罐上，指尖轻轻拂过温润的罐身。药草的清香仿佛透过瓷壁，丝丝缕缕地萦绕开来，混合着亭外竹叶的清气，竟让她紧绷的神经奇异地松弛了一丝。那日书房中感受到的、被隔绝在外的春风，似乎又一次悄然吹入了这演武场旁的石亭。
她没有再说话，只是安静地坐着，目光投向亭外摇曳的竹影，仿佛在感受这难得的、带着药香与书卷气的片刻宁静。
沈知意也不再言语，安静地陪坐在一旁。阳光温暖，微风和煦，空气中浮动着青草、汗水和淡淡药草混合的气息。演武场上的肃杀之气似乎被隔绝在外，这小小的石亭，成了喧嚣世界中的一个静谧角落。
她看着楚清澜沐浴在光影中的侧脸，那英气的轮廓被阳光柔化，长睫低垂，敛去了眸中的锐利与疲惫，只剩下一种近乎沉静的安详。这一刻，褪去了所有光环与重负的楚清澜，只是一个在疲惫后享受片刻安宁的年轻女子。
沈知意的心，柔软得不可思议。她知道，自己送来的不仅是一罐花茶，更是在这铁血将军府里，为那抹孤寂的身影，悄然点亮了一盏带着草木清香的、温暖的灯。
下一次，该为她寻哪味药？或者……哪一句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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