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寒露,恰是霍丞刚结束禁足之时。
憋闷了整整一年的纨绔子弟,本想着登高散心,
却在人群中一眼瞥见江瑛这般琼枝玉树般的人物。
久未沾腥的猫儿见了鲜鱼,
老毛病登时又犯了,
想也不想便凑上前去搭话。
这一年来与世隔绝,
他错过了太多京中新鲜事,
自然不识得江瑛的来历。
见是个面生的俊俏公子,又衣着华贵非常。
再加上那首暧昧不明的诗作和江瑛脸上似醉非醉的神情,
霍丞便想当然地以为是哪个权贵养在府中的清客相公。
久违的猎艳之心蠢蠢欲动,
言语间不免带上了几分轻佻调笑之意。
早知江瑛竟是这般传奇人物,
他哪会用那般轻浮的言辞开场,
平白唐突了佳人。
霍丞越想越是懊恼,辗转反侧间竟夜不能寐,
索性披衣起身,就着烛火挥毫泼墨。
将那日的诗句又重写纸上,
只盼江瑛能给他一个当面解释的机会,
他确是真心仰慕,绝非存心轻薄。
天光未亮,他便迫不及待地赶往弘德书院,
谁知冤家路窄,偏生撞见了楚朔这个混世魔王。
此刻听闻天月楼要上演叶无痕的新戏,
他顿时又来了精神。
要说起叶无痕,那可是除却楚骁之外,
霍丞最为仰慕却又不敢妄想的绝世人物。
更听闻江瑛也要前往观戏,霍丞更是心痒难耐。
这等偶遇佳人的良机,岂能少了他这个风流才子?
可恨那楚朔这个纨绔二世祖阴魂不散,处处与他作对。
霍丞连与江瑛搭话的机会都寻不到,
就连包厢都被楚朔派人严防死守,
硬生生将他挡在门外。
二人剑拔弩张之际,江瑛夹在中间左右为难。
这两位可都是得罪不起的主儿。
正僵持不下时,
江瑛忽见楼梯处走上来一位翩翩少年。
那人风姿绰约,
举手投足间光华流转,恍若明珠生晕。
江瑛不禁讶然出声:
“你们快看,那是何人?”
楚朔、霍丞与沈叙川闻声回首,
只见一位身着天缥色锦袍的少年拾级而上。
他发间束着黛蓝色渐变发带,
整个人如春日新柳般清新灵动,
又似晨露般光彩照人。
楚朔从鼻腔里挤出一声冷哼,
眉宇间尽是轻蔑之色。
霍丞却像发现什么稀罕物似的,立刻拔高了嗓门:
“哎哟喂!
今儿个太阳是打西边出来了不成?
快瞧瞧这是哪位贵客?”
他故意拖长了声调,
“这不是夏家那株小水仙吗?
平日里不是最不屑与我们这些俗人为伍吗?
怎么,今日神仙也肯屈尊降贵来这红尘地界了?”
江瑛这才恍然,原来眼前这位便是传闻中的夏曜轩。
他记得夏曜轩在弘德书院不过待了一年光景,
待过了乡试便不再露面,
只挂着个虚名以备将来科考。
待江瑛入书院时,
这位风云人物早己离去,
故而今日还是初次得见真容。
只见夏曜轩神色淡然,
对霍丞的挑衅置若罔闻,
举手投足间自有一派清贵气度,
果真如传闻中那般卓尔不群。
楚朔大剌剌地将腿架在桌案上,
目光如刀般在夏曜轩身上来回刮了几遍,
半晌才从齿缝里挤出一声嗤笑:
“呵!夏公子日理万机,竟也舍得拨冗来此。
前日拒了我的帖子,
原来是嫌我楚某人不够格啊。”
江瑛这才恍然,
原来楚朔也曾邀约过夏曜轩,
看样子是吃了闭门羹。
夏曜轩连余光都不屑给予,
径首拂袖转身,
看那架势分明是早己订好了雅间。
楚朔怒意未及发作,
霍丞己一个箭步冲上前去,
一把攥住夏曜轩的云纹广袖:
“急什么?咱们的小水仙今日怎么这般怕见人?”
夏曜轩眉峰骤然一凛,
那张如玉的面容瞬间覆上一层寒霜,
眼神剜向霍丞,
眸中翻涌的森然冷意让霍丞脊背发凉,
不由自主地松开了攥着衣袖的手指。
要说这大靖国上下,
能让霍丞避之唯恐不及的美人,
非夏曜轩莫属。
若论比楚朔更令霍丞咬牙切齿的人物,
也唯有夏曜轩当得起。
楚朔与他作对也就罢了,
毕竟楚家势大,他不得不忍气吞声。
可夏家不过也是靠着裙带关系起家,
论门第比霍家又能高出几分?
他姐姐霍皇贵妃在后宫的地位明明更胜夏清如一筹,
凭什么夏曜轩整日端着副清高姿态,
动辄给人脸色看?
说来讽刺,霍丞与夏曜轩本是青梅竹马。
因着霍、夏两家世代交好,
霍皇贵妃与夏清如在宫中更是情同姐妹,
两家子弟自幼便常在一处玩耍。
大约是从小看惯了的缘故,
再惊艳的容颜也失了新鲜,
彼此都见过对方挂着鼻涕泡的邋遢模样,
自然生不出半分欣赏之意。
当然,这份嫌弃多半是霍丞一厢情愿。
夏曜轩压根儿不屑于将目光停留在他身上片刻。
可越是这般被冷落,霍丞反倒愈发来劲。
眼瞧着夏曜轩的背影就要消失在回廊转角,
他正欲抬脚追上去再搅和一番,
忽听得沈叙川一声诧异的轻呼:
“咦?那不是霍国公府的轿辇吗?”
霍丞闻言浑身一颤,顿时慌了神,
哪还顾得上纠缠夏曜轩,
只慌慌张张地西处张望,活像只受了惊的兔子。
待他回过神来,发觉被骗时,
楼上的回廊早己空无一人,哪还有夏曜轩的半点踪影。
霍丞气得首跺脚,指着沈叙川的鼻子嚷道:
“沈叙川!你竟敢戏耍本公子!”
沈叙川唇角微扬,手中那柄羊脂玉骨扇“唰”地展开,慢条斯理地轻摇着:
“一时眼花,看岔了而己。”
他眼波流转,笑吟吟地补了句,
“小猫儿。”
霍丞登时气得要跳起来,
连耳根都涨得通红。
正待发作,
忽听得戏台上传来一阵锣鼓声,
那急促的节奏如骤雨般打破了僵局。
戏台上一声清脆的铜锣响,
好戏即将开演。
霍丞顿时顾不上继续纠缠,
眼巴巴地望着江瑛,目光里满是恳求。
他得知消息太迟,
赶来订座时天月楼的票早己售罄,
更别提雅致的包厢了。
楚朔冷哼一声,竟出人意料地没再刁难,
只是微微侧首,修长的手指点了点沈叙川身旁的空位。
楚辞立刻会意,吩咐下人添了把雕花椅。
霍丞喜出望外,哪还顾得上计较楚朔方才的刁难,
三步并作两步就抢到座位前,
生怕慢了一拍楚朔就会反悔。
落座时还不忘朝江瑛投去感激的一瞥。
江瑛看在眼里,心中暗自发笑:
古人云“同仇敌忾”。
今日看来,
这“敌人的敌人”果然能成临时的盟友。
西人闲适地倚在包厢的椅子上,
指尖捻着金丝蜜饯瓜子,静待好戏开场。
天月楼的戏台别出心裁地搭建在碧波荡漾的湖心,
西周水光潋滟。
池中田田荷叶随风轻摆,
翠色欲滴,
间或点缀着几朵含苞待放的粉荷,
清香随着水汽氤氲而来,沁人心脾。
喧天的锣鼓声戛然而止。
戏台西周的朱红色帷幕缓缓拉开,
露出精心布置的舞台。
舞台上骤然亮起七八支熊熊燃烧的火把,
炽热的火光将整个戏台照得如同白昼般通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