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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呕——”
剧烈的恶心再也无法抑制，陈默猛地伏在土炕边缘，对着地上那只破旧的搪瓷脸盆干呕起来。胃里空空如也，吐出来的只有酸水和胆汁，灼烧着喉咙，呛得他涕泪横流。
身体在本能地抗拒着这个荒谬绝伦的现实！
“哎呀！默子！咋了这是？” 母亲王春兰被吓了一跳，慌忙放下粥碗，扑到炕边，粗糙温暖的手一下下拍打着他的背，“昨晚是不是冻着了？我说你踢被子吧！还是…让高考给吓着了？”
母亲的絮叨和温暖的拍抚像是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传来。陈默的意识在翻江倒海的生理反应中沉浮，思维却像脱缰的野马，朝着最黑暗、最令他恐惧的未来狂奔而去。
2008年！距离母亲诊断出糖尿病不到半年！距离她因为疏忽和节俭，导致并发症爆发、逐渐失明、饱受折磨还有五年！距离几年后父亲因为看不懂数字化电表计费，被村里人污蔑偷电，羞辱围堵气得大病一场还有六年！距离他自己一步步陷入互联网高薪陷阱，最终在37岁被当作垃圾一样无情抛弃……
不！绝不能再这样！
凭什么？！
滔天的恨意和不甘瞬间冲垮了生理上的不适。他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地盯着母亲年轻而忧虑的脸庞，那眼神复杂而锐利，充满了只有历经沧桑后才有的深刻痛楚和一种近乎暴戾的保护欲。
王春兰被他野兽般陌生的眼神惊得后退了一步，声音都变调了：“默…默子？你到底咋了？别吓妈啊！”
陈默深吸一口气，强压下翻腾的情绪，努力挤出一个极其生硬、扭曲的笑容：“没…没事，妈，昨晚可能…做噩梦了。” 嗓音沙哑干涩，带着一种不属于这个年纪的、深沉的疲惫感。
他挣扎着首起身，目光却不受控制地落在了自己的手上。
这是一双年轻的手。手指修长，骨节分明，皮肤紧致，指腹只有薄薄的一层笔茧。没有中年时为了缓解压力抽得焦黄的指甲，没有长期敲键盘留下的关节变形，没有那象征着疲惫和衰老的细纹。
18岁的手。
他抬起手，指尖颤抖着，带着一种近乎亵渎的陌生感，轻轻抚上自己的脸。脸颊的皮肤光滑紧绷，没有熬夜加班留下的眼袋和深深的法令纹，下颌线清晰，没有一丝多余的赘肉。他甚至能感受到颧骨上青春特有的弹性。
这一切触感如此真实，却又虚幻得令人恐惧。
“妈…” 陈默的声音嘶哑，“有镜子吗？”
王春兰虽然被儿子的反常吓得不轻，但还是快步走到那个老旧的红漆木柜前，拉开吱呀作响的抽屉，翻出一面巴掌大的、边缘斑驳的小圆镜，递过来：“喏，你的高考动员签名状背后就贴着一面大点的，你忘了？”
陈默几乎是抢一般拿过小圆镜，冰凉的塑料背板触到指尖的瞬间，他感觉心也被冻了一下。
他屏住呼吸，将镜子缓缓举到面前。
镜子里……
是一张陌生又熟悉的脸。
眉宇间依稀能辨认出未来的轮廓，但整体稚嫩了太多。青春痘点在额角和颊边，带着少年人特有的青涩和不驯。短发乌黑浓密，根根竖立（他记得自己高中时喜欢喷发胶定“毛刺”发型），皮肤紧致带着点太阳晒过的小麦色。嘴唇是健康的红润，没有因压力和吸烟导致的苍白干裂。最重要的是那双眼睛——虽然此刻因震惊和惶恐布满血丝，却依旧黑白分明，清澈得如同未染尘俗的泉水，而不是37岁时那种被生活磋磨得充满疲惫、世故和防备的死潭。
镜子里这张脸，就是他高三毕业证上那张意气风发的标准像！是他早己在无数次午夜梦回时试图记起却己模糊的模样！
身体是18岁的陈默。
可灵魂……是那个被社会捶打得体无完肤、在37岁走向末路的陈默！
“啪嗒！”
圆镜脱手，掉落在土炕的苇席上，发出一声轻响。
“陈默！你到底是怎么了？” 王春兰这次真的慌了，声音带着哭腔，“别吓妈好不好？是不是压力太大了？要不……咱去医院看看？” 她伸手想摸摸儿子的额头。
“别碰我！” 陈默猛地一挥手，声音是自己都没意识到的尖锐和抗拒，像是在躲避某种蚀骨的恐惧。
母亲的胳膊僵在半空，眼中瞬间盛满了受伤和难以置信。
陈默立刻察觉到了自己的失控。看着母亲瞬间泛红的眼圈，一股强烈的负罪感狠狠攫住了他。这是他历经生死、唯一渴望回来拯救的人！他怎么能这样对她？！
“妈…” 陈默的声音瞬间软化下来，带着浓重的鼻音和无法掩饰的疲惫，身体里的37岁灵魂在与18岁的躯壳进行着痛苦的融合。“对不起，妈……我就是……就是没睡醒，做了个特别、特别可怕的噩梦。真的……没事了，我喝粥。”
他几乎是强撑着，端起炕沿上那碗早己不再滚烫的小米粥。金黄色的米粒饱满，散发出温暖人心的香气。他埋下头，大口大口地吞咽起来。温热的、带着粮食本味的粥水滑入胃袋，似乎稍微安抚了那灵魂深处巨大的不安和撕裂感。但食不知味，只是机械地填充着空虚的胃囊，掩盖着内心的滔天巨浪。
窗外，父亲似乎终于修好了链条，推着那辆“二八杠”进了简陋的杂物棚。院子里恢复了平静，只有偶尔滴落的屋檐水滴声。
屋子里，只剩下母子二人。母亲忧心忡忡地看着他狼吞虎咽，眼神里是挥之不去的担忧。而陈默，一边吞咽，一边感受到自己18岁身体里那颗属于37岁的心脏，正在这2008年老房子的土炕上，剧烈地、无声地、痛苦地战栗着。
过去沉重的枷锁如同实质般缠裹着他，而看似“新生”的未来，却布满了早己注定的荆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