模拟考的监考老师面无表情地收走了最后一张卷子,沉重的铁腿桌椅在地板上拖拽出刺耳瘆人的噪音,如同陈默此刻心脏被来回碾压的回响。他最后一个拖着沉重的脚步挤出三号考场的大门,指尖仿佛还残留着橡皮摩擦后沾附的黑色污迹和纸屑粉末,指腹下的皮肤传来阵阵麻木迟钝的摩擦感。
那张面目全非的数学答卷在他脑海里反复回放——他故意写错的三道选择题,答案涂得又黑又重;填空题刻意漏掉关键步骤的推算过程;最后一道本是他前世引以为傲、拿满分的压轴大题,此刻却被他用一种极其别扭、故作思考的笨拙方式,在最后关键的转折处,生生推导出一个南辕北辙、带着明显低级运算错误的荒谬答案!每一个错误的笔划落下,都像是拿着一把钝刀子,在自己苦心经营、视若珍宝的逻辑世界里笨拙而残忍地砍伐了一遍又一遍。试卷上那一片狼藉的空白和错漏,仿佛一张咧开的、无声嘲笑的巨口,要将他彻底吞噬。
负罪感如同冰冷粘稠的淤泥,层层堆积在胸口,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沉甸甸的压抑。灵魂深处那个曾经以逻辑清晰代码精准为傲的程序员在无声地咆哮、捶打着这具18岁的躯壳。他知道为了避开内卷绞杀,这是一条必经之“恶”,但这“恶”亲手毁掉逻辑高塔的感觉,依然像被剔去了脊骨般虚弱无力。
“陈默!” 赵小胖的声音如鸭子般嘶哑地喊过来,脸上还残留着考试后的亢奋和疲惫,“磨蹭啥呢?发卷时还见你挺有把握,走这么快……是不是没考好脸拉得比驴长?我跟你讲,最后那道题超纲了!肯定大家都错……”
陈默根本没听清赵小胖后面絮叨些什么,只是毫无灵魂地点着头,脚步虚浮地跟着人群流动的方向,像一具被无形的绳索牵扯的木偶。麻木的腿脚拖着他迈出学校厚重冰冷的铁门,街市喧嚣人声的洪流裹挟而来,初春凛冽的风裹挟着尘埃、汽油尾气和食物混合的气味扑在脸上。
他浑浑噩噩地转进通往菜市场的那条短而狭窄的小巷。
污水横流的街面两侧挤满了摊位,蔬菜瓜果的腐败鲜甜气味、家禽羽毛粪便的腥臊、肉铺刀板上溢出的新鲜血腥气…这些浓烈混杂的气味混合成一种鲜活又粗粝的生命底色,像一张无形的网罩在感官上,拉扯着陈默那沉溺在纸笔虚妄纠葛中的心神。穿得臃肿如同褪色棉球般的大婶在尖锐地讨价还价,满脸沟壑的老人蹲在污水角落守着几捆蔫黄的小葱,小贩用破锣嗓子唱着单调的音调招揽生意……
就在这众声喧哗的洪流缝隙里,一个熟悉到令他心脏骤缩的、同样穿着褪色蓝布棉袄的身影牢牢攫住了他的视线!
母亲王春兰!
她正挤在人群里,佝偻着背。她没有像其他人一样在活禽摊位或鲜嫩菜蔬堆前驻足,那双布满劳作裂口和老茧的手,此刻正死死地、近乎贪婪地攥紧了一只皱巴巴的、看不出原色的劣质塑料袋!袋子鼓囊囊沉甸甸地坠着她的手腕。而她那双平日里浑浊却带着温和温度的眼睛,此刻死死地、一眨不眨地锁在街角一个毫不起眼的小摊上——那是摊主用几块脏污油亮的木板拼凑起来的简陋小摊,木板之上堆积着山包一般、呈现出污秽不洁暗黄色的……粗劣砂板糖和散装白砂糖!
那些糖块在蒙尘的晨光里散发着一种廉价的、刺目的诱惑光芒。一丝隐约的、劣质焦糊甜香混在肮脏的空气中,若有若无地飘散过来。
母亲的喉头不自觉地蠕动了一下,像是咽下了一口干渴至极的唾液。那双皲裂的手抓握着那只廉价塑料袋,指节因过于用力而泛出缺乏血色的惨白。一种难以言喻的,混杂着巨大渴望、一丝隐秘负罪感、却又拼命克制的复杂表情在她那刻满风霜的朴素面庞上凝固。
陈默的心脏像是被冰封多年的利锥刺透!他脑海中轰然炸开前世病房里母亲因失明摸索时打翻的,那碗凝结成一摊冰冷油脂的小米粥!那份绝望的死寂与眼前这幅对粗糙白糖极致的渴望画面轰然对撞!
“妈!!”
一声撕心裂肺般的嘶吼冲破了他麻木的喉咙!那声音里裹挟的前世无力的痛楚和今生急迫的恐慌,穿透了拥挤肮脏的集市喧嚣!
在母亲王春兰惊愕扭头、浑浊眼底还残留着一丝被抓包的失措瞬间,陈默像一头被激怒的幼兽,几个粗暴又趔趄的猛冲,硬生生挤开两个拎着活鸡的中年妇女,带起一片恼怒的咒骂!他完全不顾一切地扑到母亲身前!
“这个!不能吃!!”
他劈手夺过母亲手中那个沉甸甸的、装满了劣质廉价白糖的塑料袋!指尖隔着粗粝的塑料瞬间感受到了那沉坠的重量和冰冷黏腻的颗粒感!
过于粗暴的动作牵动了他口袋里那半张从蓝布鞋照片上撕下的边角,硬纸突兀地硌在腿上,带来一丝迟钝的刺痛。更强烈的视觉冲击让他呼吸几乎停滞——就在那廉价塑料袋被夺走的瞬间晃荡里,几缕细碎如同尘埃的白色糖屑,从封口不严实的缝隙里簌簌抖落下来,无声地洒在母亲布满浮尘和泥点的老棉鞋鞋面!
那些惨白的、细微的糖渍颗粒,黏附在粗糙磨旧的深蓝布面上,在初春浑浊的日光里,刺眼得如同寒冬凝结的冰晶碎片!更像是未来病魔撒下、无声扩散的白色死亡盐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