铅灰色的天光刺破云层,像吝啬鬼抖落的几枚铜钱,冰冷地砸在浊浪翻滚的河面上。风裹着铁锈和腐泥的腥气,刀子般刮过芦苇丛。枯黄的苇杆在风中簌簌发抖,将扭曲的阴影投在我脸上,如同索命的鬼爪。
“沙……沙……”
皮靴碾碎砾石的声音如同催命鼓点,从芦苇丛外步步逼近。左侧三丈,右侧五丈,后方河岸……至少有五双军靴!沉重的甲叶碰撞声如同毒蛇吐信,封死了所有退路。巡城司的鬣狗,到底还是嗅着血腥味追来了!
左手死死扣在胸前淤泥里。那块浸透血污的油布残片紧贴着心口,粗粝的边角硌着皮肉,却带来一丝近乎痛楚的清醒。残片上“叁万柒仟石”的墨迹和赤焰火漆印的轮廓,如同烧红的烙铁烫在意识深处。钱老鬼焦黑的指骨,三万条枉死的冤魂……都压在这块巴掌大的碎片上!
不能死。至少现在不能。
身体如同灌满了冰冷的铅块,沉甸甸地陷在河滩的淤泥里。每一次细微的呼吸都牵动左肩的伤口——那半截突出的玄冰针在皮肉下疯狂震颤,针尾缠绕的冰蓝与暗金光芒如同毒蛇交媾,每一次闪烁都带来撕裂灵魂的剧痛。左肋下那点新生的暗金火星微弱地搏动着,像风中残烛,却倔强地灼烧着早己千疮百孔的经脉。
“头儿!这边芦苇有压痕!”右侧传来士兵压抑着兴奋的低吼。
“弩手上弦!给老子围紧了!”粗粝的嗓音如同砂纸摩擦生铁,是那个姓赵的队正!脚步声陡然加快,芦苇丛被粗暴地拨开,几道黑影如同择人而噬的恶犬,轮廓在稀疏的苇杆间迅速清晰!
心脏在冰封的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撞碎肋骨!右手下意识地抠进身下的淤泥,指甲折断带来的锐痛让昏沉的意识清醒了一瞬。逃?这副残躯连翻身都做不到!拼?暗金毒焰只剩火星,玄冰针更是催命符……
就在绝望如同冰水淹至咽喉的刹那——
“咻!”
一道刺耳的尖啸撕裂寒风!
不是弩箭!是……哨箭?!
左侧芦苇丛深处,一支尾部带着小孔、发出凄厉鸣镝的短箭冲天而起!箭身在铅灰色天幕下划出刺目的白痕!
“敌袭!”赵队正的咆哮陡然变调,“左侧!结阵!”
逼近的脚步声瞬间大乱!左侧的士兵本能地转向哨箭方向,厚重的皮靴在泥泞中踩踏出杂乱水响。右侧的弩手仓促抬臂上弦,弩机咬合的“咔哒”声在风中格外清晰。
就是现在!
求生的本能压倒了剧痛!身体在肾上腺素的刺激下爆发出最后的力量,朝着与哨箭相反的方向——浊浪翻滚的河面猛扑过去!冰冷的河水瞬间淹没腰腹,刺骨的寒意激得左肩伤口一阵痉挛!
“在河里!”右侧弩手的嘶吼带着变调的惊惶,“放——”
“咻咻咻!”
三支弩箭带着死神的尖啸,狠狠钉入我身侧的河水!最近的一支擦着耳廓飞过,带起的劲风刮得脸颊生疼!
冰冷的河水裹挟着身体,湍急的暗流拉扯着伤躯向下游冲去。意识在剧痛和窒息的夹击下迅速模糊,只能凭借本能拼命蹬水,试图潜入更深的水域。
突然!
脚踝一紧!
一只冰冷、枯瘦、却如同铁钳般有力的手,猛地从水底浑浊的淤泥中探出,死死攥住了我的右脚!
又是他?!那个阴魂不散的刀疤水鬼?!
巨大的恐惧瞬间攫住心脏!右手在水中疯狂抓挠,试图掰开那只鬼爪!左肩的玄冰针被这剧烈的挣扎激得疯狂震颤,冰寒锐痛首冲天灵盖!
“别动!”一个极其嘶哑、如同砂纸摩擦的声音,紧贴着我的小腿肚响起!不是刀疤脸!这声音……带着一种古怪的熟悉感!
攥住脚踝的手猛地发力,一股巨大的拖拽之力传来!身体被这股力量硬生生拽离水面,朝着河底一处被大片水草和沉船朽木遮蔽的阴影处拖去!
“哗啦!”
头颅被拖入一片浑浊的黑暗中。这里似乎是半截沉没的旧船底,腐朽的木板在头顶形成一道狭窄的屏障,隔绝了大部分天光。浑浊的河水带着泥沙从缝隙涌入,勉强能看清咫尺内的景象。
一个瘦小如同猿猴的身影紧贴在船底阴影里,浑身裹满河底的黑泥,几乎与背景融为一体。只有一双眼睛,在昏暗中闪烁着冰冷、狡黠、如同老耗子般的光芒。
是……他!那个在暗河撕开玄冰铁网、水道中射出救命弩箭的鬼魅黑影!
“阿……六?”一个名字如同沉船碎片,猛地从记忆深处浮起。赌场大火那夜,跟在钱老鬼身后、递给我灌铅骰子的枯瘦少年!他……竟然还活着?!
“啧,命比王八还硬。”阿六咧了咧嘴,露出被河水泡得发白的牙龈,声音嘶哑得如同破锣,“钱老头没白炸。”他的目光如同淬了毒的针,飞快地扫过我左肩那半截突出的玄冰针,又在左肋下停留了一瞬,里面翻涌着复杂的光——有惊悸,有贪婪,但最终被一种更深的市井油滑压了下去。“巡城司的狗崽子在岸上拉网,下游水闸也封了。这破船撑不了多久。”
仿佛为了印证他的话——
“咚!咚!”
沉重的撞击声猛地从头顶的朽木船板上传来!木屑和淤泥簌簌落下!
“水下有东西!在船底下!”赵队正凶狠的咆哮隔着船板和水流,闷雷般砸下!
“凿!给老子把这破船凿穿!”另一个声音厉声呼应。
刺耳的金属刮擦朽木声随即响起!是腰刀在劈砍船板!水流被搅动,浑浊的泥沙疯狂涌入这方狭小的空间!
死亡的阴影如同冰冷的河水,再次灌满口鼻!阿六那张泥污覆盖的脸瞬间绷紧,眼中闪过一丝狠戾的凶光。他猛地从腰间一个油布包里掏出一把黑乎乎、粘稠如沥青的东西,动作快如鬼魅,不由分说狠狠拍在了我左肩那半截突出的玄冰针上!
“呃啊——!”一股无法形容的、混合了刺鼻硫磺硝石味和冰寒剧痛的冲击,如同烧红的铁钎捅进伤口!我痛得眼前发黑,几乎要昏死过去!
“不想被巡城司抓去点天灯,就憋住气!”阿六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凶狠,另一只手闪电般探出,指缝间赫然夹着三根细如牛毛、闪烁着幽蓝寒光的短针!“老子赌你这新生的火……烧得够旺!”
话音未落!
他夹着蓝针的手指,如同毒蛇吐信,精准无比地……狠狠戳在了我左肋下那点微弱搏动的暗金火星上方!
“噗!”
针尖入肉的瞬间——
“轰——!!!”
一股无法形容的、源自骨髓深处的暴戾灼痛,如同沉寂的火山被彻底引爆!那点微弱搏动的暗金火星,在剧痛和蓝针寒气的双重刺激下,非但没有熄灭,反而如同被浇上了滚油,猛地爆发出前所未有的、暗金色的、毁灭性的炽烈光芒!
暗金毒焰如同挣脱枷锁的狂龙,顺着经络疯狂倒卷!狠狠撞向阿六拍在左肩伤口的那团黑乎乎的东西!
硫磺!硝石!还有……木炭粉?!
那团黑泥……是土制的火药?!
“滋啦——!!!”
暗金毒焰与土火药接触的瞬间,如同火星溅入了滚油!
一股无法形容的、混合了毒焰焚魂之力和火药爆裂之威的恐怖能量,轰然在左肩伤口处炸开!
“砰——!!!”
沉闷的巨响在水底爆开!狂暴的冲击波混合着灼热的气浪和冰冷的河水,如同无形的重锤,狠狠砸在西周!头顶本就腐朽的船板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瞬间被炸开一个巨大的窟窿!浑浊的河水裹挟着碎裂的木块和灼热的淤泥,如同喷发的火山,朝着上方水面猛冲而去!
“啊——!”
“我的眼睛!”
“火!水下有火!”
巡城司士兵凄厉的惨叫和惊恐的呼喊,瞬间被剧烈的爆炸声和水浪的轰鸣淹没!
巨大的反冲力将我和阿六如同破麻袋般狠狠抛飞出去!身体在狂暴的水流中翻滚、撞击!左肩的伤口如同被彻底撕裂,玄冰针在爆炸的冲击下疯狂震颤,针尾的光芒混乱到了极点!暗金毒焰在体内失控地乱窜,灼烧着每一寸经脉!
意识在剧痛和震荡中彻底模糊,最后残留的感知,是阿六那只枯瘦的手再次死死攥住了我的脚踝,拖拽着我在浑浊的激流中,朝着更深的、未知的黑暗深处……疯狂潜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