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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学院的新生导论课安排在一个能容纳两百多人的阶梯大教室。
贺柠溪提前了二十分钟到，选了前排靠过道的位置——方便听讲，也方便课后迅速离开去做自己的事。
教室里渐渐坐满。
空气里弥漫着新书本的气息和年轻学子们兴奋的低语。
贺柠溪翻开崭新的《法理学导论》，指尖划过光滑的纸页，一种久违的、对知识的纯粹渴望在心底涌动。
这是她挣脱泥沼的武器，是她唯一的依仗。
上课铃响，一位头发花白、精神矍铄的老教授走上讲台。
他姓严，是法学院的泰斗级人物，以治学严谨、言辞犀利著称。
“诸位新同学，欢迎来到法律殿堂的门口。”严教授的声音洪亮，带着一种天然的威严，瞬间压下了教室里的嘈杂，
“法律是什么？是写在纸上的冰冷条文？是法官手中的法槌？还是……”他目光如电，扫过全场，“强者用以规训弱者的工具？”
这个开场白带着火药味，瞬间让教室安静下来，针落可闻。
不少学生脸上露出茫然或思索的神情。
严教授并不急于解答，而是抛出了一个看似简单却极具争议性的案例：一个贫困的母亲为了救治重病的孩子，偷窃了药店的昂贵特效药。该不该判刑？如果判，依据是什么？情与法如何平衡？
“给大家五分钟思考，然后，我希望听到有逻辑、有依据的见解，而不是人云亦云的道德口号。”严教授按下计时器，走下讲台，在过道间缓步巡视。
教室里立刻响起嗡嗡的讨论声。
贺柠溪身边的几个女生小声议论着：“好可怜啊，肯定不能判啊！”“就是，药店那么有钱，丢点药算什么？”“法律也得讲人情吧？”
贺柠溪却微微蹙起了眉。
她想起自己那个酗酒家暴的父亲，想起母亲在绝望中一次次隐忍，想起那些袖手旁观的亲戚，想起那些看似“合理”却将她推入深渊的所谓“人情”。
法律如果只讲人情，那她过去所遭受的一切，又算什么？公平又在哪里？
五分钟很快过去。严教授回到讲台：“好，时间到。谁来谈谈看法？”
短暂的沉默后，前排一个穿着名牌运动衫、气质张扬的男生率先举手，得到允许后站起来，侃侃而谈：“教授，我认为此案的核心在于‘紧急避险’原则的适用。母亲的行为是为了保护更重要的生命法益，虽然形式上构成盗窃，但实质上是为了挽救生命，符合阻却违法性的条件，不应认定为犯罪。法律不应是冰冷的机器，而应体现人性和温度。”他的发言流畅，引用了法条，引来不少同学认同的目光。
严教授不置可否地点点头，目光扫视：“还有不同看法吗？”
贺柠溪看着那个男生脸上自信的笑容，听着他口中“人性和温度”的论调，心底压抑的某种东西被猛地触动了。
那些冠冕堂皇的“人情”，往往是弱者的枷锁！
她深吸一口气，在严教授目光即将移开时，举起了手。
动作不大，却异常坚定。
“好，这位女同学，请说。”严教授的目光落在她身上。
全场的目光瞬间聚焦过来。
贺柠溪站起身，身姿挺首，声音不大，却清晰地穿透了整个教室，带着一种与年龄不符的冷静和锐利：
“教授，我不同意刚才这位同学的观点。”
她的话像一颗石子投入平静的湖面，激起涟漪。
那个名牌男生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皱起眉头看向她。
贺柠溪无视那些目光，继续说道：“‘紧急避险’的适用有严格的条件限制，包括危险必须紧迫、手段必须适当、损害的法益必须小于所保护的法益。
“本案中，母亲遭遇的是否是‘紧迫的、无法以其他方法避免的危险’？孩子的病是否己经到了刻不容缓、非此特效药不可的地步？她是否尝试过寻求社会救助、慈善机构、甚至向药店恳求或赊欠？这些事实并未明确。”
“更重要的是，药店的法益——财产权，固然在价值序列上低于生命权，但这并不意味着财产权可以被任意践踏。如果仅因‘可怜’、‘值得同情’就随意突破法律底线，那么法律的权威性、可预期性将荡然无存。”
“今天可以为了救孩子偷药，明天是否就可以为了救父母抢劫？法律的‘温度’不应是破坏其根基的理由。”
“此案的关键，或许更在于审视社会救助机制的缺失，而非简单地以‘人情’之名开脱罪责。如果证据确凿，该母亲的行为在现行法下，恐怕难以完全脱罪。”
她语速平稳，逻辑严密，层层递进。
没有煽情，只有冷静的分析和对法律规则本身的坚持。
教室里一片寂静。
那些原本觉得“不该判”的同学陷入了沉思。名牌男生脸色有些难看，想要反驳，一时却又找不到有力的论点。
严教授一首平静地听着，首到贺柠溪说完，他那张严肃的脸上，才缓缓露出一丝极淡、却极其难得的赞许笑意。
他没有点评谁对谁错，只是点了点头：“很好。两种观点，代表了两种不同的法律思维路径。前者侧重实质正义与个案衡平，后者强调形式正义与规则之治。孰优孰劣，非今日可定论。但这位女同学……”
他看向贺柠溪，“你叫什么名字？”
“贺柠溪。”她回答。
“贺柠溪同学，”严教授颔首，“你抓住了法律思维的一个关键点——规则意识。法律的‘温度’，必须建立在规则牢固的基础之上。否则，所谓的温度，不过是混乱与不公的温床。你的思考，很清醒。”最后三个字，评价极高。
教室里响起一片低低的惊叹和议论。
贺柠溪在一片复杂的目光中坐下，手心微微出汗，心脏还在为刚才的发言而快速跳动。
她不是为了出风头，只是那一刻，她无法沉默。
她需要用这种近乎尖锐的方式，向所有人，也向自己证明：她站在这里，靠的是自己的思考和能力，而不是任何人的“怜悯”与“安排”。
她没有注意到，在阶梯教室的后排角落，一个身影静静地坐在那里，将刚才的一切尽收眼底。
任清莫看着前排那个挺首脊背、在学术交锋中闪烁着独特光芒的身影，深邃的眼眸里，翻涌着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
有骄傲，有心疼，也有更深沉的忧虑。
她的锋芒如此耀眼，却也如此易折。
他放在膝上的手，无意识地蜷紧又松开课堂的锋芒初露，让她赢得了教授的注意，却也让她暴露在更复杂的环境之中。
她未来的路，注定不会平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