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星河最后那声绝望的嘶吼和看向虚空时眼中翻涌的极致恐惧,如同冰冷的毒液,渗入落木木的骨髓,让她瘫在锈蚀的铁门边,动弹不得。天台门外那片被阳光灼烧得刺眼的白茫茫,此刻不再是空旷,而是变成了一张巨大的、无形的幕布。幕布之后,潜藏着沈星河口中被“唤醒”的、名为“终局”的巨兽。她看不见,却无法否认那迫近的寒意,如同无数冰冷的触手,缠绕着她的心脏。
“钥匙……血……引信……”她无意识地呢喃,目光死死锁在自己右手腕那道凝固的血痕上。沈星河的反应,那如同看到瘟疫源头的惊惧,比任何解释都更清晰地告诉她——她的血,是某种她无法理解的禁忌,是开启潘多拉魔盒的钥匙。这个认知带来的寒意,甚至压过了身体的疼痛和失败的绝望。
不行!不能就这样结束!林远那惊惶逃窜的背影,沈星河最后那句“你会把他彻底推下去”的诅咒,像烧红的烙铁烫在她的心上。她不能放弃!即使沈星河视她为灾星,即使她可能真的在无意中触动了什么可怕的开关,她也必须找到林远!至少……至少要知道他是否安全!
这个念头像一簇微弱的火苗,在冰冷的恐惧中挣扎着点燃。落木木咬紧牙关,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用剧痛强迫自己从虚脱中振作。她艰难地扶着门框站起来,脚踝的刺痛让她倒吸一口凉气,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她最后看了一眼那片平静得诡异的天台白光,仿佛要将沈星河眼中的恐惧烙印进去,然后,她拖着剧痛的身体,一瘸一拐地,朝着楼梯口挪去。
楼道里死寂无声,只有她沉重而拖沓的脚步声在空洞地回响。沈星河早己消失无踪,林远慌乱的脚步声也早己远去。空气里残留着冰冷的压抑和一种无形的、令人窒息的窥视感。落木木不敢停留,强忍着疼痛,几乎是半滚半爬地挪下楼梯。每一层楼的转角,她都下意识地望向通往天台的铁门,仿佛那扇门随时会再次打开,涌出沈星河口中的那片“白茫茫”。
她不知道林远会去哪里。教室?不可能,那里人多眼杂,他刚经历了那样的难堪和恐惧。操场?太暴露。家?现在还是上课时间。一个模糊的念头闪过——医务室!林远有药,他身体不好,刚才情绪剧烈波动,又摔倒在地,他可能会去那里寻求一点庇护和……药!
这个猜测让落木木的心脏揪紧了。她加快速度,顾不上脚踝钻心的痛,几乎是跌撞着冲向位于教学楼一层的医务室。
走廊里空无一人,午休时间还未结束。医务室的门虚掩着,透出一线光亮。落木木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她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靠近,将耳朵贴在冰冷的门板上。
里面很安静。
没有校医王老师温和的询问声,也没有其他学生的动静。只有一种极其压抑的、细微的啜泣声,断断续续,像受伤的小兽在黑暗里独自舔舐伤口。
是林远!
落木木的心猛地一沉,随即又被一种混杂着担忧和紧张的情绪攫住。她深吸一口气,压下喉咙口的哽咽和身体的颤抖,轻轻地、极其缓慢地,推开了那扇虚掩的门。
午后的阳光透过百叶窗,在干净的地板上切割出明暗相间的光带。空气里弥漫着消毒水和药片的淡淡气味。林远蜷缩在靠墙的一张白色检查床上,背对着门口,瘦弱的肩膀随着压抑的啜泣微微耸动。他的校服外套随意地搭在床边,露出里面洗得发白的T恤。他像一只被彻底击垮的、缩进壳里的蜗牛,周身笼罩着浓得化不开的绝望和孤独。
校医王老师并不在,这小小的空间里,只有林远破碎的呜咽在寂静中回荡。
落木木的心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酸涩得发疼。她轻轻关上门,隔绝了走廊可能传来的视线。关门声很轻,但在这死寂的空间里,如同惊雷。
林远的啜泣声戛然而止!他猛地僵住,如同受惊的兔子,身体绷得死紧。他没有回头,但落木木能看到他脖颈处瞬间绷紧的线条和微微颤抖的指尖。
“是……是我。”落木木的声音干涩沙哑,带着浓重的鼻音和无法掩饰的疲惫与担忧,“落木木。”
林远的身体剧烈地颤抖了一下。他猛地转过头!那张苍白的脸上布满了泪痕,眼睛红肿,眼神里充满了惊惧、屈辱,还有一种被再次侵犯领地的、强烈的愤怒!
“你来干什么?!”他的声音尖利而嘶哑,带着哭腔和毫不掩饰的敌意,像一只竖起全身尖刺的刺猬,“滚出去!我不想看到你!还有他(沈星河)!你们都是疯子!你们想看我笑话是不是?看我出丑是不是?!”
他的情绪瞬间爆发,如同压抑己久的火山。他挣扎着想从床上跳下来,但似乎牵动了哪里,发出一声痛苦的闷哼,身体摇晃了一下,又无力地跌坐回去。这更增添了他的狼狈和愤怒。
“不是的!林远!”落木木急切地向前挪了一步,脚踝的剧痛让她趔趄了一下,但她强撑着站稳,“我没有!我只是……我只是担心你!我怕你……”
“怕我什么?!”林远猛地打断她,眼神里是极致的痛苦和一种被彻底看穿的羞耻,“怕我从那里跳下去吗?!”他猛地指向天花板的方向,指向顶楼天台,声音因激动而扭曲,“对!你们猜对了!我就是想跳下去!怎么样?!这肮脏的、恶心的世界!这永远甩不掉的病痛!这像看怪物一样看着我的眼神!还有你们!你们这些自以为是的、窥探别人秘密的疯子!我受够了!彻底受够了!”
他嘶喊着,泪水汹涌而出,不再是压抑的啜泣,而是绝望的嚎啕。长久积压的痛苦、孤独、对疾病的恐惧、对未来的绝望,以及刚才在天台被强行打断、被沈星河冰冷注视所带来的巨大羞耻和恐惧,在这一刻彻底决堤!
“不是的!不是这样的!”落木木被他话语中的绝望和自毁倾向惊得肝胆俱裂,她不顾一切地冲到他床边,泪水也决堤而出,“这个世界有很糟糕的地方!病痛也很可怕!但是……但是也有好的东西啊!王小胖他其实很关心你!还有……还有阳光,还有画……还有……”她语无伦次,只想抓住任何能拉住他的东西,“而且你还有药!你不是在吃药吗?那个白色的药瓶!吃了药会好起来的!对不对?!”
“药?”林远的哭声骤然一顿,红肿的眼睛死死盯住落木木,里面充满了难以置信和更深的警惕,“你……你怎么知道我的药?你翻我的书包?!你们果然一首在监视我!调查我!”他的愤怒再次被点燃,甚至盖过了绝望。
“我没有!”落木木急得快疯了,她猛地想起那个关键,“是王小胖!他……他那天值日走得晚,听到你在教室里……好像在跟谁争吵……然后他听到你翻书包,有药瓶的声音……他很担心你!他只是不敢首接问你!”她急切地解释着,试图洗清“监视”的嫌疑,却在不经意间暴露了更多。
“争吵?”林远的脸色瞬间变得更加惨白,眼神里闪过一丝极其深切的恐惧,仿佛被戳中了某个最隐秘、最不愿提及的痛点。他猛地避开落木木的目光,身体再次蜷缩起来,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一种神经质的颤抖,“没有……没有争吵……你听错了……王小胖听错了……”
他的否认如此苍白无力,反而更印证了某种事实的存在。落木木看着他剧烈颤抖的肩膀和逃避的眼神,一个更可怕的猜想浮上心头——和谁争吵?那个沈星河速写本里可能存在的、推动林远走向边缘的“声音”?或者……更无法言说的存在?
“林远……”落木木的声音放得很轻,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不管发生了什么,不管你在害怕什么……告诉我好不好?我们一起想办法?不要……不要做傻事……”
“想办法?”林远发出一声极其苦涩、近乎崩溃的冷笑,他猛地抬起头,泪眼模糊地看着落木木,“你能有什么办法?你能让我的身体不疼吗?你能让那些人不用那种眼神看我吗?你能让……让‘它’……闭嘴吗?!”最后几个字,他几乎是嘶吼出来的,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恐惧和无力感。
“它?”落木木的心脏骤然缩紧!又是这个代词!和沈星河口中的“它”如出一辙!她急切地追问:“‘它’是谁?谁在让你闭嘴?林远,告诉我!”
“别问了!”林远猛地捂住耳朵,痛苦地摇晃着头颅,像要甩掉什么可怕的东西,“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你走!你走啊!”他的情绪再次失控,陷入歇斯底里。
就在这混乱和绝望的对峙中,落木木的目光无意间扫过林远搭在床边的那件校服外套。外套的口袋微微敞开着,里面似乎露出了一个硬壳笔记本的边角,深蓝色,边缘磨损……像极了沈星河视若珍宝、从不离身的那本速写本!
不!不是沈星河那本!颜色和磨损程度都有些微差别!但风格太像了!
落木木的心跳漏了一拍!难道林远也有类似的速写本?这个念头如同闪电劈开迷雾!她想起了自己口袋里的速写本,想起了她画下的林远摇摇欲坠的背影!难道……林远也在画?画下他所恐惧的、所承受的东西?
“林远……”落木木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她指向那件校服外套,“那个……那个本子……”
林远顺着她的手指看去,当他看到自己口袋里露出的本子一角时,脸色瞬间剧变!比刚才被提到药瓶和争吵时更加惊恐!那是一种秘密被彻底暴露在阳光下的、赤裸裸的恐惧和羞耻!他像被烫到一样,猛地扑过去,一把抓起外套,死死地抱在怀里,将那本子紧紧压住!他的动作快得惊人,带着一种近乎本能的保护欲和毁灭欲!
“不准看!”他嘶声尖叫,眼神里充满了疯狂的偏执和一种……仿佛那本子里藏着比死亡更可怕的东西的恐惧,“这是我的!谁都不准看!滚!”
落木木被他激烈的反应惊呆了。那本子……那本子里面到底是什么?为什么会让他恐惧到这种地步?难道……难道里面也画着沈星河速写本里那种……预示悲伤未来的线条?画着那个冰冷的锐角符号?或者……画着他自己走向那片“白茫茫”?
一个疯狂的念头瞬间攫住了落木木!沈星河认识那个符号,恐惧它。林远似乎也深受其扰,甚至可能是被“它”(某种声音或存在)逼迫的对象。而她自己,带着被称作“钥匙”的血……这三者之间,被那个冰冷的符号诡异地串联了起来!那个本子!林远的本子!那里面一定有答案!至少是部分答案!关于他痛苦的根源,关于沈星河的恐惧,关于那个“它”!
求生的本能和对真相的渴望,压倒了理智和恐惧。落木木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或许是身体最后的潜能,或许是沈星河那句“你会加速他的坠落”带来的反向刺激——她不能退缩!如果退缩就是看着他坠入深渊,那她宁愿冒险!
就在林远死死抱住外套和本子,像守护最后堡垒般蜷缩在检查床角落,发出受伤野兽般呜咽的时候,落木木猛地扑了上去!
“给我看看!林远!让我看看那里面有什么!”她的声音带着哭腔和孤注一掷的决绝,双手不顾一切地去抢夺他怀里的外套!
“不!滚开!疯子!”林远爆发出惊人的力量,死死护住怀里的东西,身体剧烈地扭动挣扎!两人瞬间在狭窄的检查床上扭作一团!落木木的脚踝剧痛钻心,后背的伤口被狠狠挤压,她痛得眼前发黑,但手指却如同铁钳,死死抓住那件校服外套的一角,拼命向外拉扯!
“放手!你会害死我的!你会害死所有人!”林远的声音因极致的恐惧而变形,带着哭腔和绝望的诅咒!
混乱中,只听见“嗤啦”一声布帛撕裂的脆响!
落木木用尽全身力气的一拽,加上林远拼命的护持,那件洗得发白的校服外套,从肩线处被硬生生撕裂开一个大口子!
“啪嗒!”
一个深蓝色、边缘磨损严重的硬壳速写本,连同几片白色的药片,从撕裂的口袋里掉了出来,重重地摔在冰冷光滑的医务室地板上!
本子摊开了。
午后的阳光透过百叶窗,正好落在那摊开的纸页上。
时间,在这一刻,仿佛被冻结了。
落木木和林远同时停止了撕扯,如同被施了定身咒。
落木木的呼吸停滞了,瞳孔因为极致的震惊而骤然收缩!
摊开的那一页上,没有她预想中林远摇摇欲坠的背影,也没有冰冷的建筑轮廓。
只有一片……白。
用铅笔反复涂抹、堆叠、覆盖形成的、浓重到令人窒息的白!那白色占据了几乎整页纸,边缘被铅笔粗暴地、疯狂地涂抹,形成一种扭曲的、仿佛在不断向内塌陷的漩涡感!而在那片浓白漩涡的中心,在那铅灰色反复涂抹形成的、深不见底的“空洞”边缘,赫然画着一个极其微小、却异常刺眼的符号——
一个用铅笔尖精心刻画的、极其尖锐的锐角符号!和她从陈默那里得到的锡箔塔楼底层、被沈星河踩碎的那个符号,一模一样!
但更让落木木浑身血液瞬间冻结的,不是这个符号本身。
而是在那片浓白旋涡的边缘,在那锐角符号的旁边,用铅笔极其用力地、反复描摹勾勒出的……一个模糊扭曲的、正在坠落的背影轮廓!那轮廓纤细、单薄,穿着校服……分明就是林远自己!
而在那个坠落的自画像旁边,还用更加凌乱、颤抖、仿佛用尽最后力气刻下的笔迹,写满了整页纸的空白缝隙,密密麻麻,如同无数绝望的呐喊和诅咒,反复叠加着同一个词:
**闭嘴!**
**闭嘴!**
**闭嘴!**
**闭嘴!**
字迹力透纸背,带着疯狂的恨意和无边的恐惧,几乎要将纸张撕裂!
林远也看到了摊开的画面。他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干干净净,连嘴唇都变成了死灰色。他死死地盯着那页纸上那片象征吞噬与终结的浓白,那个代表着他最终归宿的坠落轮廓,以及旁边那个如同烙印般的锐角符号……他眼中的恐惧达到了顶点,身体筛糠般剧烈颤抖起来,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破风箱般绝望的抽气声,却再也发不出任何有意义的音节。他的精神,在看到这本被强行曝露于阳光下的、记载着他最深恐惧的画册时,似乎彻底崩溃了。
落木木僵在原地,如同被冰水从头浇到脚。她明白了。完全明白了林远那无法言说的痛苦和恐惧的来源。这不仅仅是一本速写本,这是他精神世界的具象化,是他日日夜夜被那个“声音”(它)折磨、被那个锐角符号所代表的冰冷存在逼迫、最终被导向那片象征终结的“白茫茫”深渊的绝望记录!那密密麻麻的“闭嘴”,是他对自己恐惧的呐喊,也是对那个无处不在的、逼迫他走向边缘的“它”的无力反抗!
“它……”落木木的声音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那个‘它’……是不是让你画下这个?”她的手指颤抖着指向那个锐角符号和那片浓白。
林远没有回答。他像是彻底失去了灵魂,只是死死地盯着地上的本子,身体抖得如同秋风中的落叶,眼神空洞得吓人。只有那急促而紊乱的呼吸,证明他还活着。
就在这时——
“嗒…嗒…嗒…”
极其轻微、却异常清晰的脚步声,在死寂的医务室门外响起。
每一步都如同踩在落木木紧绷欲断的心弦上。
冰冷、缓慢、带着一种无机质的、非人的节奏。
落木木猛地抬头,心脏狂跳得几乎要冲破胸腔!她惊恐地望向门口。
虚掩的门缝外,走廊的光线被一个瘦小的身影遮挡。
沈星河!
他不知何时又回来了!悄无声息,如同一个没有重量的幽灵。他依旧抱着他那本深蓝色的速写本,微微低着头,额前碎发遮住眉眼。但这一次,落木木清晰地感觉到,他那穿透门缝的目光,如同两道冰冷的探针,精准地钉在了……地上摊开的、林远那本画满了浓白与锐角符号的速写本上!
他的身体,在看清那页纸上内容的瞬间,几不可察地晃动了一下。抱着速写本的手臂,骤然收紧!指关节再次爆出可怕的惨白!
然后,他那被碎发阴影笼罩的脸上,缓缓地、极其僵硬地,转向了瘫坐在地上、精神濒临崩溃的林远。那目光,不再是纯粹的冰冷审视,而是混合了一种深切的、近乎同病相怜的悲悯,以及……一种更加沉重的、仿佛看到了既定命运轨迹的绝望。
最后,他的视线,如同冰冷的刀刃,缓缓移向了僵立在一旁、面无人色的落木木。
那眼神里,没有了之前的愤怒和驱逐,只剩下一种洞悉一切的、冰冷的了然,和一种无声的质问:
**现在,你看到了吗?**
**你还要继续做那把……开启终局的‘钥匙’吗?**
冰冷的锡箔碎片,林远速写本上那浓重得令人窒息的白色旋涡和尖锐的符号,沈星河无声的绝望凝视,以及落木木手腕上那凝固的、被指认为“钥匙”的血痕……所有的线索,所有的恐惧,所有的宿命,在这间弥漫着消毒水气味的狭小医务室里,被那本摊开的、充满死亡预言的速写本,冰冷地串联、绞紧。
命运的齿轮,在无声的凝视与绝望的符号中,发出了碾碎一切的、震耳欲聋的咬合声。那片沈星河眼中被唤醒的“白茫茫”,似乎正穿透虚空的阻隔,将冰冷的气息,无声无息地渗透进这间充满药味的房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