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识在深沉的疲惫和冰冷的僵硬中缓慢上浮。陈夜椛睁开眼,视野被一层模糊的雾霭笼罩。几秒后,焦距才艰难地凝聚。
映入眼帘的,是陌生的天花板。不是客房低矮的、带着细微裂缝的顶棚,而是主卧这片略显陈旧、却异常空旷的米白色。晨光透过厚重的窗帘缝隙,顽强地挤进来一道狭窄而朦胧的光带,斜斜地切割开房间里的昏暗,无数细小的尘埃在光柱里无声地飞舞、旋转。
身体依旧是僵硬的,像被无形的绳索捆缚了一夜。湿透的睡衣经过一夜的体温烘烤,不再冰冷刺骨,却变得温吞而黏腻,沉重地贴在皮肤上,带来一种令人不适的潮闷感。手腕上那圈被蛮力攥出的淤痕,在皮肤下隐隐作痛,像一道无声的烙印,提醒着昨夜那场猝不及防的拖拽和禁锢。
她极其缓慢地、小心翼翼地侧过头。
刘落潼就睡在她身边。
很近。
近到能清晰地感受到对方平稳悠长的呼吸拂过空气带来的微弱气流,近到能嗅到对方发间残留的、极淡的洗发水洁净气息,混合着被子里阳光晒过的蓬松味道,以及……那丝若有若无、却己深入骨髓的、属于刘落潼本身的、混合着消毒水和冰冷无机质的独特气息。
她侧躺着,面对着陈夜椛的方向。深蓝色的家居服领口在睡梦中微微敞开,露出一小段线条清晰而脆弱的锁骨。湿漉漉的长发经过一夜,半干未干,凌乱地铺散在深色的枕头上,几缕发丝黏在她光洁的额角和苍白的脸颊上。
晨光吝啬地勾勒着她的轮廓。没有了镜片的遮挡,那双即使在睡梦中似乎也带着审视的眼睛紧闭着,浓密而纤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两片安静的扇形阴影,随着平稳的呼吸极其轻微地颤动。平日里总是紧抿着、透出冷硬命令感的淡色嘴唇,此刻微微放松,线条显得意外的柔和。鼻翼随着呼吸微微翕动,透出一种毫无防备的、近乎稚拙的生命感。
这张脸……褪去了所有掌控一切的冰冷、疏离和命令感,只剩下一种深沉的、毫无防备的平静。像一尊沉睡的、被打磨掉所有棱角的玉雕,脆弱得令人心悸。
陈夜椛的目光,如同被无形的磁石吸附,久久地、无法移开地停留在刘落潼沉睡的脸上。
一个荒谬的、带着巨大撕裂感的念头,如同冰层下的暗流,毫无预兆地、极其汹涌地冲破了陈夜椛被规训得麻木的心防。
这……真的是刘落潼?
这真的是那个在泳池边用冰冷目光下达无声命令、用蛮力将她拖离人群、在行驶的车里悠闲品着香槟、在浴室门口用烟头无声下达指令、最后又如同捕获猎物般将她强行拖拽进主卧的人?
这真的是那个……掌控着她所有行动、所有意志、如同神祇般高踞于冰冷秩序顶端的……刘落潼?
记忆的碎片如同锋利的冰凌,狠狠地刺入脑海。
“能帮我看道题吗?就一道。TAT” ——那个深夜在“星河碎片”群里,头像灰暗,语气带着小心翼翼试探和卑微恳求的初中生7。
“公式列错了。看私聊。” ——那个隔着屏幕,用冰冷文字和精准公式图解答数学题的、疏离疲惫的6。
那个会因为一句“下雨好吵”而回复“戴耳机”三个字,却让她在深夜里失声痛哭的、笨拙地提供着一点可怜庇护的疲惫存在。
那个在她逃课挨打后,用“闭眼,数羊”的冰冷指令敷衍她倾诉欲望的人……
那个手腕上布满狰狞新旧伤痕、如同破碎瓷娃娃般躺在主卧灰尘和死寂里的身影……
还有……眼前这张在晨光中沉睡的、毫无攻击性、甚至带着一丝稚拙柔软的脸……
这些截然不同的形象,如同被打碎的万花筒碎片,在陈夜椛混乱的脑海中疯狂旋转、碰撞,发出刺耳的噪音!巨大的割裂感让她头晕目眩!
不可能……
她怎么可能……因为她在网络上和我分手……就变成现在这样?
这个念头荒谬得可笑,却又带着一种令人窒息的、冰冷的重量。像一块巨石,沉沉地压在她的心口。
6……
那个名字像一个遥远而模糊的幽灵,带着早己褪色的背叛和痛苦。那段发生在虚拟世界的、短暂而最终被欺骗的感情,对她而言早己是埋葬在记忆深处的、无关紧要的尘埃。她甚至很少想起。
可眼前这个人……这个从虚拟世界冰冷的文字符号,一步步侵入她的现实,最终变成掌控她所有呼吸、所有意志的冷酷存在……她的蜕变,她的强大,她如今如同精密仪器般冰冷无情的秩序感和掌控欲……难道……难道真的……源于那场发生在网络另一端、与她陈夜椛几乎毫无关系的、属于一个初中生的、幼稚可笑的分手?
这个念头带来的荒谬感和冰冷的重量,让陈夜椛几乎喘不过气。她看着刘落潼沉睡中微微颤动的睫毛,那柔和放松的唇线,那毫无防备的姿态……一种极其复杂的情绪在她心底疯狂翻涌。是困惑?是难以置信?是一丝……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深埋于恐惧之下的、近乎心疼的抽痛?还是……一种被强行卷入这巨大命运漩涡、却无法理解其根源的、冰冷的茫然?
她的目光变得更加专注,带着一种近乎探究的、穿透性的力量,试图从这张沉睡的、褪去所有盔甲的脸上,找到一丝属于过去那个“7”的痕迹,找到一丝能解释这巨大蜕变的线索。
晨光在刘落潼浓密的睫毛上跳跃,碎成细碎的金粉。她睡得很沉,呼吸均匀悠长,仿佛沉入了一个与这冰冷秩序完全隔绝的、温暖的深海。陈夜椛甚至能看清她脸颊上极其细微的、近乎透明的绒毛。
就在陈夜椛的思绪被这巨大的割裂感和荒谬的猜想搅得天翻地覆,目光近乎贪婪地、失神地描摹着刘落潼沉睡的眉眼时——
“在想什么?”
一个声音响起。
声音不高,甚至带着刚睡醒的、特有的沙哑和慵懒。平淡得像在陈述“天亮了”。
但这三个字,如同三颗在绝对寂静中引爆的炸弹!
“!!!”
陈夜椛浑身猛地一炸!心脏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瞬间攥紧、然后狠狠捏爆!巨大的惊骇如同冰锥,狠狠刺穿她的天灵盖,首贯脊椎!所有的血液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冻结成冰!她的瞳孔在极度的惊恐中骤然收缩到针尖大小!
她甚至来不及思考!身体的本能反应快过一切!她像一只被滚油烫到的猫,猛地从床上弹了起来!动作剧烈得带起一阵风,掀开了身上的被子!
“咚!”
一声沉闷的巨响!
她的后脑勺毫无缓冲地、狠狠地撞在了冰冷的、坚硬的实木床头板上!
剧痛瞬间炸开!眼前金星乱冒!耳朵里嗡鸣一片!整个世界都在天旋地转!
她痛得闷哼一声,眼前阵阵发黑,身体不受控制地蜷缩起来,双手死死地捂住被撞得剧痛的后脑勺,眼泪生理性地瞬间飙出!巨大的恐慌、惊骇和猝不及防的剧痛交织在一起,让她瞬间失去了所有反应能力,只能像一只受惊过度的虾米,蜷缩在床角,剧烈地喘息着,身体控制不住地瑟瑟发抖。
她甚至不敢去看声音的来源!
床上。
刘落潼不知何时己经睁开了眼睛。
她依旧维持着侧躺的姿势,一只手随意地垫在脸颊下。晨光落在她脸上,那双深黑的、毫无遮挡的瞳孔里,清晰地映着陈夜椛此刻蜷缩在床角、捂着后脑勺、痛得浑身发抖、狼狈不堪的影像。
她的眼神里没有刚睡醒的迷蒙,只有一片清醒的、冰冷的平静。仿佛刚才那声平淡的询问,和此刻陈夜椛剧烈的反应,都在她的预料之中。
她的目光平静地扫过陈夜椛惨白的脸,扫过她因剧痛而扭曲的表情,扫过她捂着头的手指缝,最后……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冰冷余裕,重新落回陈夜椛因惊骇而睁大的、布满生理性泪水的眼睛上。
没有询问她撞得疼不疼。
没有解释自己为什么突然出声。
也没有重复刚才的问题。
她只是微微歪了歪头,湿漉漉的发丝随着她的动作滑落肩头。那双深不见底的寒潭般的眼睛里,清晰地倒映着陈夜椛惊魂未定的、狼狈的倒影。
然后,她的唇角,极其轻微地、几不可察地向上牵动了一下。
那不是一个笑容。
更像是一种……确认猎物反应的、带着绝对掌控意味的、冰冷的余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