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消毒水的气味似乎己经渗入了墙壁，即使回到公寓，那冰冷而警觉的气息依旧若有若无地缠绕在鼻尖。但终究是不同的。窗外不再是医院单调的灰墙，而是熟悉的、带着城市尘埃味道的天光。空气里，属于“家”的、混杂着旧书页和干净织物的气息，极其缓慢地、艰难地重新占据着领地，试图覆盖掉那场灾难带来的冰冷印记。
刘落潼靠在主卧那张巨大的床上，背后垫着蓬松的枕头。身上依旧是柔软的棉质家居服，宽大的袖口滑落，露出了包裹着手腕的洁白纱布边缘，像一道刺目却无声的界碑。她的脸色依旧苍白，透着大病初愈的脆弱，但眼窝下那片骇人的青黑己经淡去不少，如同退潮后显露出的苍白沙滩。嘴唇也有了点血色，不再干裂得如同旱地。
她手里摊着一本厚重的数学理论著作，书页停留在某一张复杂的拓扑结构图。但她的目光，并没有落在那些交织的线条和冰冷的公式上。书页边缘，纤细的指尖无意识地轻轻摩挲着纸面，带着一种心不在焉的滞涩感。她的视线，越过了书页，越过了窗台上那盆叶片微微卷曲的绿植，最终，如同被无形的磁石吸引，落定在卧室一角。
那里，靠窗的位置，临时加了一张小方桌。陈夜椛就坐在桌后。
她穿着柔软的米色针织衫，长发松松地挽在脑后，几缕碎发垂落颊边。面前摊开着笔记本电脑，屏幕的光映着她专注而略显疲惫的侧脸。指尖在键盘上敲击着，发出清脆而规律的嗒嗒声，是这间过分安静的卧室里，唯一持续不断的背景音。处理文件、回复邮件、梳理刘落潼暂时无法顾及的、从公司源源不断加密传输过来的信息流……她把自己变成了一个移动的、无声的工作站。
刘落潼的目光，就这样安静地落在陈夜椛身上。看着她微微蹙起的眉心，看着她偶尔停下敲击、指尖悬在触摸板上思索的瞬间，看着她端起旁边那杯早己凉透的水，小口抿一下，喉结轻轻滚动……那目光里没有审视，没有命令，没有过往那种洞悉一切、掌控一切的冰冷穿透力。只有一种……深沉的、带着点茫然的无措，和一种连她自己都无法定义的、极其细微的探寻。
仿佛在努力辨认一个熟悉又陌生的轮廓。
陈夜椛敲下回车键，发送完一封邮件。她抬手揉了揉酸胀的眉心，目光下意识地抬起，正好撞上刘落潼投过来的视线。
空气似乎凝滞了半秒。
刘落潼的眼神有一瞬间的躲闪，如同受惊的蝶翼，飞快地垂了下去，重新落回摊开的书页上。但她的指尖，却泄露了那一瞬的慌乱，在书页边缘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
陈夜椛的心也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那目光里的茫然和无措，像一根细小的针，刺破了这段时间以来她强行维持的、作为照顾者的平静外壳。她张了张嘴，喉咙却有些发干，最终只是轻声问：“……要喝水吗？还是……饿了？”声音放得极轻，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试探，生怕惊扰了什么。
刘落潼没有立刻回答。她的目光依旧停留在书页上，仿佛那复杂的拓扑结构图突然拥有了无穷的吸引力。过了好几秒，她才极其轻微地摇了摇头，动作幅度小得几乎难以察觉。苍白的唇瓣微微翕动了一下，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化作了无声的气流。
又是一阵沉默。只有电脑风扇低沉的嗡鸣，在寂静的空气里流淌。
陈夜椛看着她低垂的侧脸，看着她包裹着纱布的手腕，看着她身上那种大病初愈后、如同易碎琉璃般的脆弱感。医院里林医生沉重的话语再次回响在耳边：“……自毁倾向……需要长期的、全方位的关注和支持……她的精神状态，远比身体上的伤口更难愈合……”
一股沉重的酸涩感，混杂着无力感和一种莫名的、挥之不去的后怕，沉沉地压在陈夜椛的心口。她不明白。她无论如何也想不明白。那个曾经用冰冷的秩序和绝对的掌控将她牢牢束缚的人，那个用数据和效率编织成精密囚笼的人，为什么会……为什么要用那样决绝的方式，走向自我毁灭的深渊？
她不敢深想那个“为什么”。每一次触及，都像在触碰一个深不见底、随时会将她吞噬的冰冷黑洞。她能做的，似乎只有像现在这样，守在这里。工作，照顾，保持静默。如同林医生反复叮嘱的那样：提供稳定、安全、无压的环境。至于那些汹涌的疑问和深埋的恐惧，被她死死地压在了心底最深处，用一层又一层的“职责”和“必须”包裹起来。
她收回目光，强迫自己重新聚焦在电脑屏幕上。新的工作提醒弹了出来。她深吸一口气，指尖重新落在键盘上。嗒嗒的敲击声再次响起，试图重新编织起一层隔绝混乱思绪的屏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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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在静默和键盘的敲击声中缓慢滑向傍晚。窗外的天色由灰白转为一种沉静的靛蓝，城市的灯火次第亮起，将冰冷的光影投在窗帘上。
陈夜椛终于处理完最后一封加急邮件，合上笔记本电脑。长时间维持一个姿势，颈肩的肌肉僵硬酸痛。她站起身，动作很轻地活动了一下肩膀和脖颈，骨骼发出细微的轻响。
她看向床上。刘落潼不知何时己经放下了那本始终没翻过页的书。她侧躺着，身体微微蜷缩，面朝着陈夜椛的方向。眼睛闭着，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浓密的扇形阴影，呼吸均匀而悠长，似乎睡着了。包裹着纱布的手腕露在被子外面，搭在枕边，像一只安静栖息的、受了伤的白色蝴蝶。
灯光下，她的睡颜褪去了清醒时的茫然和无措，呈现出一种近乎孩童般的毫无防备。只是眉心依旧微微蹙着，仿佛在睡梦中也被某种无形的重负所困扰。
陈夜椛放轻脚步，走到床边。她看着刘落潼沉睡的脸，目光在那微蹙的眉心上停留了片刻。然后，她的视线下移，落在床头的矮柜上。
那里放着一个造型简洁的白色保温饭盒。旁边是一个分装好的透明药盒，里面是林医生开的各种药片和胶囊，按照早中晚严格区分开。还有一杯水，温度应该刚刚好。
到了吃药的时间了。林医生叮嘱过，这些药必须按时按量服用，对稳定她的情绪和身体机能至关重要。
陈夜椛看着刘落潼沉睡中依旧带着一丝不安的侧脸，犹豫了。叫醒她？还是……再等等？
就在这时，刘落潼的眼睫极其轻微地颤动了一下。她并没有完全醒来，只是发出了一声极其模糊的、带着浓重睡意的低吟，身体无意识地往被子里缩了缩，那只搭在枕边的手也微微蜷起，指尖轻轻触碰到了纱布的边缘。
这个细微的动作，像一根羽毛，轻轻搔动了陈夜椛心底最柔软也最酸涩的角落。她想起了很多个深夜，在刘落潼那套严苛的秩序尚未崩塌之前，她也是这样，在巨大的工作压力下疲惫不堪地睡去，眉心也是这般蹙着，仿佛连梦境都被冰冷的公式和进度条填满。
只是那时，陈夜椛从不敢靠近，更不敢这样静静地看着。她是被审视的机器，是随时待命的零件。
而现在……
陈夜椛无声地叹了口气。她最终还是弯下腰，动作放得极轻，小心地将那只露在外面的、包裹着纱布的手，轻轻地挪进了温暖的被子里，避免着凉。指尖不可避免地触碰到纱布粗糙的表面，以及底下那令人心悸的伤痕轮廓。她的动作顿了一下，随即像被烫到般飞快地收回手。
她首起身，没有叫醒刘落潼。只是默默地拿起那个药盒和水杯，放到了离床稍远一些的窗台上，确保刘落潼醒来第一眼就能看到。
然后，她再次看了一眼床上沉睡的人。灯光柔和地勾勒出刘落潼单薄的身体轮廓，沉睡中的她，终于短暂地卸下了所有清醒时的茫然、无措和深藏的阴郁，只剩下一种纯粹的、脆弱的平静。
陈夜椛在原地站了片刻。空气里弥漫着药片的微涩气息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沉甸甸的安宁。她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转过身，极其轻缓地退出了卧室，小心翼翼地、无声地带上了房门。
“咔哒。”
一声轻响，将卧室的灯光、沉睡的身影以及那片凝固的、带着药味的安宁，温柔地关在了门内。
客厅里没有开主灯，只有玄关处一盏感应夜灯散发着微弱昏黄的光晕。陈夜椛没有开灯，她赤着脚，无声地穿过空旷的客厅，走向厨房。巨大的白色长桌在昏暗中反射着窗外城市冰冷的光，像一块沉默的冰。
她给自己倒了杯冷水，冰冷的液体滑入喉咙，短暂地浇熄了心口那团闷烧的、混杂着后怕、酸楚和沉重责任的火焰。她靠在冰冷的料理台边，目光投向主卧紧闭的房门。
门缝底下，没有一丝光亮透出。
她知道，门后的那个人，身体在缓慢恢复，伤口在结痂。但有些东西，破碎了就是破碎了。那些冰冷的秩序，那些伪善的解意，连同那场无声的自毁，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激起的涟漪或许终会平息，但潭底的裂痕，却永远地留在了那里。
而她，站在潭边，手中握着名为“照顾”的绳索，却不知道这绳索的另一端，是救赎，还是另一场缓慢沉沦的开始。她只知道，此刻，她能做的，就是守着这片寂静的晨昏，等待下一次药盒被打开的轻响，等待下一次无声的对视，等待时间……给出它沉默而未知的答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