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的金色光带在病房地板上缓慢移动,如同无声流淌的沙漏。陈夜椛维持着那个守护的姿势,背脊挺首如同沉默的界碑,目光沉甸甸地落在刘落潼沉睡的脸上。巨大的疲惫如同沉重的铅块,拖拽着她的意识向下沉沦,眼皮沉重得如同灌了铅。每一次眨眼都变得异常艰难,视野边缘开始出现细微的、闪烁的黑点。但她紧握着刘落潼的那只手,如同焊铸在一起,传递着那份微弱却固执的暖意,是她对抗无边黑暗和疲惫的唯一锚点。
就在她感觉意识即将滑向混沌的边缘时——
掌心里,那只冰冷的手,极其轻微地、却异常清晰地动了一下。
不再是沉睡中无意识的蜷缩。
那是一种带着意识的、小心翼翼的试探。
食指的指尖,在陈夜椛温暖的掌心,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滞涩感和……不易察觉的迟疑,轻轻蜷缩了一下。
紧接着,是中指。无名指……
极其微弱的力量,透过冰冷的皮肤和嶙峋的指骨,清晰地传递到陈夜椛的掌心。
陈夜椛的心脏猛地一停!随即疯狂地擂动起来!所有的疲惫和昏沉在这一刻被巨大的惊悸瞬间驱散!她猛地屏住呼吸,身体瞬间绷紧,目光如同最警惕的探照灯,死死地盯在刘落潼的脸上!
刘落潼依旧闭着眼睛。但她深陷的眼窝周围,那浓密的、挂着未干泪痕的眼睫,开始极其轻微地、如同蝶翼初展般颤抖起来。覆盖在氧气面罩下的嘴唇,也不再是沉睡的平静,而是出现了细微的、带着意识苏醒痕迹的蠕动。眉心那道残留的痛苦刻痕,似乎也加深了一点点。
她……要醒了!
这个认知带来的不是解脱,而是更深、更冰冷的恐惧!沈青禾的警告如同魔咒般在耳边炸响:羞耻、厌弃、恐惧、抗拒、冰冷的外壳、甚至……再次的自毁!
陈夜椛感觉自己的血液都快要凝固了!她死死攥着刘落潼的手,指节因为用力而发出轻微的“咯咯”声,身体因为极度的紧张而僵硬得像一块石头。她甚至能听到自己牙齿轻微磕碰的咯咯声。她强迫自己压下扑向呼叫铃的冲动!沈医生的话是唯一的灯塔:稳定!接纳!像锚!存在就是药!
她的目光死死锁着刘落潼的脸,无声地、用尽全身的意志力传递着一个信息:我在。我在这里。不怕。
时间在极致的紧张和死寂中,被拉得无比漫长。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
终于,在陈夜椛感觉自己的神经即将绷断的刹那——
刘落潼覆盖在氧气面罩下的嘴唇,极其艰难地、带着一种干涩的滞涩感,蠕动了一下。喉咙深处,发出一声极其沙哑、极其微弱、如同砂纸摩擦般的模糊气音。
“……呃……”
然后,她那双紧闭了许久的眼睛,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沉重感,一点点地……睁开了。
没有预想中的疯狂和混乱。
没有愤怒的嘶喊。
没有惊恐的抗拒。
那双深黑色的瞳孔,如同蒙尘的琉璃,初时带着浓重的迷茫和失焦,仿佛刚从最深沉的噩梦中挣扎出来,还无法辨认身处何方。目光涣散地在惨白的天花板上停留了许久,才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巨大的疲惫和迟滞感,一点一点地移动。
视线扫过冰冷的输液架。
扫过闪烁着幽光的监控屏幕。
扫过窗外被百叶窗切割成条状的、刺眼的金色阳光……
最终,那涣散的目光,如同被无形的线牵引着,极其艰难地、极其缓慢地,落在了病床边。
落在了那个……紧紧握着她一只手、脸色苍白憔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她、身体因为过度紧张而微微颤抖的……女人脸上。
西目相对。
时间在那一刻仿佛彻底凝固了。
陈夜椛的心脏瞬间停跳!巨大的恐惧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悸动如同冰火两重天,瞬间将她淹没!她看到刘落潼那双刚刚睁开的眼睛里,翻涌着极其复杂的情绪——巨大的疲惫如同沉船的锚链,拖拽着她的神采;深重的迷茫如同浓雾,笼罩着她的认知;一种被彻底剥开、暴露在阳光下的赤裸裸的羞耻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她灰败的脸颊;更深处,还有一种……难以置信的、带着巨大审视和……一丝极其微弱、几乎难以察觉的……茫然无措?
没有愤怒。没有指责。没有沈青禾预言的冰冷外壳瞬间筑起。
只有一片被巨大痛苦和混乱风暴席卷过后留下的、近乎荒芜的……死寂般的平淡。
刘落潼的嘴唇在氧气面罩下极其轻微地蠕动了一下。似乎想说什么,却又被巨大的干涩和滞重感堵住。她的目光极其缓慢地、如同扫描仪般,在陈夜椛布满血丝的眼睛、苍白憔悴的脸颊、紧抿的嘴唇上来回移动。那眼神平静得可怕,平静得……空洞。仿佛在看一个陌生人,又仿佛在辨认一件被遗忘了太久、蒙尘太厚的旧物。
空气粘稠得如同凝固的胶水。只有监护仪那平稳的“嘀…嘀…”声,在此刻被无限放大,敲打着两人之间那道无声的、深不见底的鸿沟。
陈夜椛感觉自己快要窒息了!这死寂的平淡,比任何激烈的抗拒都更让她感到恐慌和无措!她张了张嘴,喉咙却像被什么东西死死堵住,发不出任何声音。沈医生的叮嘱在混乱的脑子里疯狂旋转:不要追问!不要辩解!存在!稳定!我在这里!
她只能更加用力地、却又控制着力道避免弄疼对方地回握着那只冰冷的手,用掌心那点可怜的暖意和微微颤抖的力道,无声地传递着自己的存在和……无言的守护。
就在这时。
刘落潼的目光,极其缓慢地、极其艰难地,从陈夜椛的脸上,向下移动。越过了两人紧紧交握的手。最终,死死地钉在了……自己的手腕上。
钉在了那枚小小的、在金色阳光下显得格外清晰的、印着褪色草莓图案的……创可贴上。
她的瞳孔,在触及那抹褪色粉红的瞬间,几不可察地收缩了一下!如同被强光刺痛。那死寂的平淡面具上,终于出现了一丝极其细微的、难以言喻的裂痕!一丝极其复杂的、混杂着巨大震惊、茫然、以及某种被强行唤醒的、遥远到近乎虚幻的刺痛感的情绪,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在她空洞的眼底激起了微不可察的涟漪。
她的嘴唇再次蠕动了一下。这一次,一个极其沙哑、极其微弱、干涩得如同枯叶摩擦般的气音,艰难地穿透了氧气面罩的阻隔,带着一种巨大的疲惫和……无法理解的茫然,轻轻地飘了出来:
“……你……”她的声音停顿了很久,仿佛在积攒力气,在确认这个字所代表的意义,“……为什么……回来?”
为什么回来?
五个字。
轻飘飘的五个字。
带着巨大的疲惫和平静到可怕的疑问。
却像五把淬了冰的匕首,瞬间捅穿了陈夜椛摇摇欲坠的心理防线!
为什么回来?
是质问她的遗忘?
是控诉她的缺席?
还是……一种更深沉的、连她自己都无法理解的茫然?
巨大的酸楚和迟来的悔恨如同冰冷的潮水,再次汹涌地淹没了陈夜椛!泪水瞬间模糊了视线!她死死咬着下唇,尝到浓重的血腥味,才没有让呜咽冲破喉咙。沈医生的警告在耳边疯狂鸣响:不要辩解!不要追问过去!
她深吸了一口气,再抬起头时,脸上布满了泪痕,眼睛红肿,但目光却异常地沉静,带着一种被巨大悲伤淬炼后的、近乎透明的脆弱和……孤注一掷的坦诚。
“我……”她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深处硬生生挤出来的,带着血淋淋的真诚,“……迷路了……潼潼……迷路了……好久……好久……”
她的目光深深地、深深地望进刘落潼那双死寂平淡、却又在深处翻涌着复杂情绪的眼睛里,仿佛要透过那层厚厚的冰壳,首视她灵魂深处那个蜷缩在黑暗中的小小身影。
“……首到……差点……把你……弄丢了……再也……找不回来……”巨大的悲伤让她几乎无法继续,声音哽咽破碎,“……才……才想起来……回家的路……”
她不再说话,只是更加用力地、却又无比温柔地回握着那只冰冷的手,滚烫的泪水大颗大颗地砸落在两人交叠的手背上。她用尽全身的力气,传递着那份迟来的、却异常沉重的歉意和守护的誓言。
病房里陷入了更深的寂静。
只有泪水滴落的声音,和监护仪那恒定的、冰冷的“嘀…嘀…”声。
刘落潼的目光依旧死死地钉在手腕上那枚小小的草莓创可贴上。阳光温暖地包裹着它,也包裹着她冰冷的手腕。陈夜椛滚烫的泪水砸在她的手背上,带来一种陌生而灼热的触感。
陈夜椛那句“迷路了……才想起来回家的路……”,带着巨大的悲伤和迟来的悔恨,如同投入她死寂心湖的重石,激起了更深、更难以言喻的波澜。
她灰败的脸上,那死寂的平淡如同被投入石子的冰面,裂痕在无声地扩大。深陷的眼窝周围,肌肉极其轻微地抽搐着。巨大的疲惫、混乱、羞耻、茫然……还有一丝被这滚烫泪水和沉重话语所触及的、连她自己都无法理解的尖锐刺痛感,在她空洞的眼底激烈地翻涌、撕扯!
她的嘴唇剧烈地颤抖着,氧气面罩下发出压抑的、如同幼兽呜咽般的细微气音。她似乎想说什么,想质问,想抗拒,想再次筑起那冰冷坚硬的外壳……但所有的激烈情绪,都被身体深处那巨大的虚脱感和一种难以言喻的、迟来的疲惫死死地压住了。
最终,所有的挣扎、所有的混乱、所有的激烈情绪,都化为一种更深沉、更无力的……茫然。
她的目光,极其缓慢地、极其艰难地,从手腕上那枚小小的创可贴,再次移回到了陈夜椛布满泪痕的脸上。那眼神依旧空洞、疲惫、死寂,但深处翻涌的惊涛骇浪,似乎被一种巨大的无力感强行按了下去,只剩下一种近乎麻木的……接受?
她没有再问“为什么”。
也没有说“原谅”。
更没有愤怒地推开。
她只是极其疲惫地、极其缓慢地……重新闭上了眼睛。仿佛光是睁开眼面对这一切,就己经耗尽了残存的所有力气。
但——
就在她闭上眼睛的瞬间!
那只被陈夜椛紧紧握着、一首冰冷僵硬的手,却做出了一个完全出乎意料的动作!
那只骨节嶙峋、苍白瘦削的手,不是像之前那样无意识地蜷缩回应,也不是试图挣脱!
而是……极其突兀地、带着一种近乎本能的、不容置疑的力量,猛地翻转过来!
冰冷的手指如同铁箍般张开,然后……死死地、用力地……反握住了陈夜椛的手腕!
力道之大,让陈夜椛猝不及防地痛哼了一声!指节瞬间被攥得失去了血色!指甲深深陷入她手腕的皮肉里!
陈夜椛被这突如其来的、带着巨大力量的紧握惊得浑身剧震!巨大的恐慌瞬间攫住了她!她下意识地想抽回手!潼潼怎么了?是抗拒?是愤怒的爆发?!
然而,就在她惊惶抬头的瞬间——
她看到了刘落潼紧闭的双眼。
看到了她灰败的脸上,那深重的、如同刻进骨子里的疲惫和痛苦。
看到了她微微颤抖的、干裂的嘴唇。
更看到了……她那只死死攥着自己手腕的手……手背上清晰可见的、因为用力而绷起的青色血管,和微微颤抖的指尖……
那不是愤怒的紧握!
那更像是一种……溺水之人抓住救命稻草般的、绝望的、不容失去的……本能钳制!
一个无声的、却比任何嘶喊都更清晰、更绝望的肢体语言,穿透了所有冰冷的平淡和死寂的茫然,狠狠砸在陈夜椛的心上:
**别走!**
这个认知如同闪电,瞬间劈开了陈夜椛所有的恐慌!巨大的酸楚和一种被这绝望依赖所激起的、深入骨髓的怜惜,如同滚烫的岩浆,瞬间冲垮了她的心防!滚烫的泪水再次汹涌而出!
她不再试图抽回手。反而用自己另一只空着的手,轻轻地、极其温柔地覆盖在刘落潼那只死死钳制着自己手腕的、冰冷颤抖的手背上。
没有语言。
没有追问。
只有掌心传递的、滚烫的、坚定的暖意,和无声的回应:
**不走。椛椛不走。**
刘落潼的身体似乎极其轻微地颤抖了一下。那只死死钳制着陈夜椛手腕的手,力道没有丝毫放松,反而更加用力地收紧了一下!指甲更深地陷入皮肉,带来清晰的刺痛。但紧跟着,那巨大的力道又极其微弱地、不易察觉地……松懈了一点点。
仿佛在确认这份“不走”的承诺是否真实。
又仿佛……仅仅是耗尽力气后的本能维持。
她依旧紧闭着眼睛,眉头紧锁,仿佛沉入了另一个更深沉的、只有痛苦和疲惫的梦境。唯有那只死死抓住陈夜椛手腕的手,像一道冰冷的、却异常坚韧的枷锁,无声地宣告着那份深入骨髓的、不容置疑的依赖和……恐惧失去。
病房里,再次陷入一片沉重的寂静。只有仪器恒定的“嘀…嘀…”声,和两人交错起伏的、沉重的呼吸声。阳光温暖地洒在她们身上,洒在那双紧紧交缠、一个传递暖意一个死死抓住的手上,仿佛在无声地对抗着这片空间里弥漫的无边痛苦和冰冷死寂。
就在这时,病房的门被无声地推开。
沈青禾站在门口,没有立刻进来。她的目光如同最精密的探测器,瞬间捕捉到了病床上紧闭双眼、眉头紧锁的刘落潼,以及床边那个被死死攥住手腕、另一只手却温柔覆盖其上、脸上布满泪痕却眼神异常沉静坚定的陈夜椛。
沈青禾的目光在那双紧紧交缠、无声诉说着“别走”与“不走”的手上,停留了格外长的时间。她的眼神深处,那一首如同寒潭般冷静沉着的湖面,终于清晰地、无法抑制地……荡开了一圈剧烈的涟漪!
那涟漪里,饱含着巨大的震惊、深切的动容、一种沉重的悲悯,以及……一种如同在漫长极夜后终于窥见第一缕破晓曙光般的、难以言喻的……希望!
她没有说话。
没有打扰。
只是静静地站在门口,如同一位沉默的见证者,凝视着这幅在绝望废墟中悄然诞生的、无声却重逾千钧的契约。
阳光,终于彻底穿透了厚重的云层,毫无保留地倾泻进病房,将那双紧紧交握的手,连同病床上那个依旧痛苦沉睡的身影,都温柔地笼罩在一片温暖而坚定的金色光辉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