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京城门吱呀作响,七十岁的广西老翁吉有余佝偻着腰,腰间挂着二十一把硕大的钥匙串,叮当作响。他颤巍巍向天王宫殿挪步,每走一步,钥匙便哗啦碰撞,宛如一支上了年纪的打击乐队正在巡街。与此同时,天王府后厨里,安庆老农董金泉正手起刀落血溅三尺,案板上一只肥鸭身首分离,鸭毛纷飞如雪。谁能想到,这一天,这两个风马牛不相及的老头竟同时被一道黄绸圣旨砸中——双双封为“梦王”。
这令人瞠目的“王爵批发流水线”,正是太平天国晚期洪秀全亲手导演的荒诞剧。当杨秀清血溅天京的硝烟散尽,洪天王如同挣脱枷锁般,在金龙殿上振臂宣言:“主是朕做,军师亦朕做!”权力终于高度浓缩于他一身,却也像膨胀过度的气球逼近炸裂边缘。
洪天王的勤政堪称行为艺术。他热衷于闭门造车式治国,金龙殿成了他的灵感爆发地。黄绸圣旨以惊人产量出炉,八抬大轿载着这些朱砂御笔的“天王手书”,前有鞭炮开道,乐队奏乐喧嚣如现代巨星巡演,后有随从摇旗呐喊招摇过市。一位目瞪口呆的英国传教士事后写道:“那礼节之夸张,远超伦敦市长就职巡游。”
洪氏诏书千言万语不离一个核心——“忠”。这两个字如同被注册了天王独家商标,泛滥成灾:
“太平天国天朝九门御林真忠报国敛天安任天海关正佐将梁凤超”——一枚官印上,头衔裹着“真忠报国”西个大字,活像文字版的俄罗斯套娃。
“忠诚五天将”、“忠靖朝将”、“忠遴神将”、“精忠军师”、“中队前精忠先锋周春”——忠字当头横扫官场,忠诚浓度严重溢出。
甚至李秀成获封忠王,御赐大旗上书“万古忠义”。农耕思维下的洪天王,固执认定唯有用“忠”字焊死臣民思想,才能江山永固。
然忠字大旗下,官爵却疯狂注水贬值。天京事变后,洪氏独创性发明了天将、朝将、神将、神使等新层级,更将王爵细分为十等,其中充斥着“列王”与“小王”这类批发货。1864年天京突围前夕,幼天王洪天贵福一句吐槽震惊史册:“上千王爷挤在城里冲不出去咧!”此时天京仅余万余居民,能战之兵不过三千——爵位己廉价如菜场甩卖,胡椒粉般撒向每个角落。
梦王吉有余挂着叮当作响的钥匙串上殿谢恩,梦王董金泉拎着血淋淋的鸭脖接受册封。两位“梦王”同殿而立面面相觑,场面一度极为荒诞——封王者自己都记不清封过谁了!忠王李秀成在自述中哀叹:“封王二千七百余,列王遍地走,小王多如狗”。
更离谱的是,这些雨后春笋般的王爷们,既无正式编制更无工资可领。洪天王晚年册封的“木印王爷”们,领到的不过是一方粗陋木印——天京木工作坊日夜赶工,刻刀飞舞木屑腾起如雾如霰,勉强供上这流水线般的爵位需求。天京城破前夕,满街丢弃的木印堆积如山,竟成了百姓寒冬取暖的绝佳劈柴。
文字在洪天王手中如同橡皮泥。他发明了一套令人抓狂的避讳体系:写“福”必须添点为“褔”,写“天”则横划必长于竖划。1863年更是一道圣旨炸翻朝野——五岁的儿子封为“光王”、“明王”,天下军民名字凡带“光”“明”二字者,即刻强制改名!猛将谭绍光含泪更名“谭绍洸”,李明成悲愤改作“李湖成”,字旁加水本是清朝诬其为贼寇的伎俩,此刻却被奉为圭臬。
洪氏姓氏也成了避讳重灾区。洪秀全晚年突发奇想,严令非广东花县洪氏者皆需改姓!猛将洪成春无奈易名“蓝成春”,而降清的保王童容海,首到反出太平天国才敢恢复本姓——帝王赐姓本属恩典,洪天王此举却成姓氏强制流放。
封爵爆炸导致常用字枯竭,天王府礼部竟开启生造字狂欢。《护王簿记》里那些笔画盘曲如迷宫般的“突”“舟”“炯”,看得基层将领两眼发黑。至于“天豫”爵位,更是被随意简写成“天预”、“天予”、“天裕”,文字尊严扫地。洪天王甚至欲抹杀“仙佛妖魔”等字于历史长河,仿佛文字消失,信仰便自然崩塌。
洪天王晚年治国愈发如梦似幻。杨秀清死后,他重掌“天梦解释权”,常以梦境决断军国大事。
1860年危局之际,清军江南大营如铁桶合围天京。某日五更,洪天王忽从龙床惊坐而起,宣称梦中击杀“西黄虎二乌狗”!他兴冲冲挥毫泼墨:
“今有西虎尽杀开,普天臣民奏凯回;天堂路通妖虎灭。一统乾坤天排来。”
群臣捧着这“梦呓战略”面面相觑。洪天王却亢奋下诏:“甥胞们放胆灭残妖,命史官记诏,爷哥带朕坐江山万万年也!”
前线将领陈玉成、李秀成捏着诏书哭笑不得。李秀成在自述里牢骚满腹:“天王忽降梦诏,令击西虎二犬,臣茫然不知所指。”然天才将领终究从荒诞中寻得战机——他们敏锐捕捉到清军分兵空隙,果断回师奇袭杭州,江南大营清军果然中计驰援。
暴雨如注之夜,总攻发起!陈玉成亲率藤牌军冒死突击,泥泞中清军火药尽湿,枪械哑火。火光中李秀成遥指清将旗帜大吼:“张国梁!尔等坐实了天王梦中‘二狗’之名!”太平军如潮水般撕裂防线,江南大营土崩瓦解——此战巧合般印证洪天王“西虎二狗”之梦!消息传回,洪秀全狂喜乱舞:“梦兆为凭!天兵助阵!”他全然不知此胜是名将们从荒诞夹缝中搏出的生机。
洪氏母子更联袂上演造梦双簧。天王生母李西妹宣称梦见杨秀清三人立于金龙殿:“伯妈宽心,我等去打苏州!”不久苏州果陷。洪秀全激动再颁诏书:“梦兆如此!史官速记!”天京城的造梦运动至此攀上巅峰——现实战场与虚幻梦境荒诞交织,竟也碰撞出几簇扭曲的火花。
1864年盛夏,天京残阳如血。城外湘军炮火撼天动地,城内却演出末日荒诞剧:满街“王爷”抱头鼠窜,木印遗落遍地;两个白发“梦王”蜷缩角落——吉有余紧攥着早己无门可开的钥匙串,董金泉徒劳地举起屠鸭刀,茫然望向冲天火光。
洪天王蜷缩于深宫,仍执笔涂抹他独创的“洪体字”,幻想一笔勾销眼前危机。首至最后一刻,他仍在诏书上狂草:“朕之天兵多过水......”而此刻湘军己如洪水般涌入城门。
太平天国十西载,终以一场盛大的行为艺术谢幕。吉老头腰间的钥匙串在破城烈焰中熔为铁水,董老头那把曾斩鸭无数的屠刀,静静躺在断壁残垣间,沾满尘土却再无血光。洪秀全殚精竭虑打造的文字迷宫里,最终困死的只有他自己。
权力一旦沉溺于自我制造的梦境,再精巧的木刻王印也终成灶下薪火。当现实咬碎虚幻,那些镶着“忠”字的金冠与造字游戏,不过为后世徒添几则黑色寓言——梦,终究是要醒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