狂风裹挟着暴雨,疯狂地抽打着深水埗狭窄的街道。雨水汇成浑浊的急流,在坑洼的路面肆意奔涌,淹没了一切声响,只剩下震耳欲聋的雨幕轰鸣。强记云吞面店那扇单薄的铁闸门被风刮得哐哐作响,仿佛下一秒就要被撕裂。
阿声刚用最后一块木板加固好门缝,浑身早己湿透,薄薄的T恤紧贴在身上,勾勒出精悍的线条。他抹了把脸上的雨水,回头看向那个蜷缩在角落红色胶凳上的不速之客——周启明
几个小时前,当这个西装革履的男人像只落汤鸡般跌进他的小店时,阿声几乎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那个冰冷、矜贵、连一滴糖水都视为奇耻大辱的中环精英,此刻浑身泥泞,昂贵的西装外套皱成一团,昂贵的皮鞋沾满污垢,头发湿漉漉地贴在苍白的额头上,狼狈得无以复加。更糟的是,他似乎在发烧,身体不受控制地微微发抖,嘴唇失去了血色。
“喂!你点啊?”阿声冲过去想扶他。
周启明猛地甩开他伸过来的手,眼神里带着惯有的冰冷和一丝被窥见狼狈的羞恼:“冇……冇事!唔好掂我!”声音沙哑,却依旧强硬。他试图自己站起来,但虚浮的脚步和剧烈的眩晕让他一个踉跄,差点再次摔倒。
阿声眼疾手快地架住他的胳膊,这次没让他挣脱。入手处滚烫的体温让他一惊。“你发烧啦!仲死撑?”阿声的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强硬,他几乎是半拖半抱地把这个比自己还高一点的男人弄到店里唯一一张还算干净的胶凳上坐下。
“放手!”周启明有些生气,试图挣脱,但高烧带来的虚弱让他力不从心。雨水顺着他棱角分明的下颌滴落,落在油腻的地板上,与他平日的洁净世界形成刺目的反差。他厌恶这种失控,更厌恶被这个深水埗的小店主看到自己如此不堪的一面。
“收声啦!想死咩!”阿声没好气地回了一句,转身去翻找。店里没有药,他只能找到一条还算干净的毛巾和一壶刚烧开的热水。他倒了杯热水,又用毛巾浸了冷水拧干。
“饮啲热水先。”阿声把杯子塞到他手里,动作算不上温柔。
周启明的手指冰冷,触碰到滚烫的杯壁时瑟缩了一下。他看着杯中袅袅升起的热气,又看看阿声那张被雨水和汗水浸湿、带着不耐烦却又有种莫名执拗的脸,一种荒谬绝伦的感觉涌上心头。他竟然被困在深水埗这个破旧油腻的面店里,被一个他视为“另一个世界”的人照顾?他该感到愤怒,还是……屈辱?
然而,身体的本能战胜了理智的抗拒。喉咙的干痛和刺骨的寒冷让他无法拒绝那杯水的诱惑。他低下头,小口地啜饮着滚烫的开水,灼热感顺着食道滑下,带来一丝虚弱的暖意。
阿声看着他喝水的样子,紧皱的眉头稍微松了些。他把冷毛巾叠好,犹豫了一下,还是伸手按在了他滚烫的额头上。
冰凉的触感让周启明浑身一颤,猛地抬头,撞进阿声那双在昏黄灯光下依旧亮得惊人的眼睛里。那里面没有了之前的爽朗笑意,只剩下一种专注的、带着点粗粝的关切。
“睇住嚟啦,退热啫!”阿声被他过激的反应弄得有点恼火,语气更冲了,“唔通怕我毒死你啊?”话虽如此,他手上的动作却没停,用毛巾仔细擦拭着他的额头和颈侧的汗水。
周启明的身体僵硬得像块石头。他从未与任何人有过如此近距离、如此……亲密的接触。那粗糙的毛巾,那带着薄茧的手指(常年揉面、洗碗留下的),那混和着汗水、雨水和淡淡碱面气息的体温……这一切都与他习惯的消毒水气味、真皮沙发和得体距离格格不入。一种陌生的、难以言喻的颤栗感,混杂着高烧的眩晕,从被触碰的皮肤蔓延开来,首击他冰封己久的心防。他想推开,却发现自己连抬手的力气都没有,只能被动地承受着这份来自“深渊”的、不合时宜的“照料”。
阿声没想那么多。他只知道眼前这个人烧得厉害,外面是能淹死人的暴雨,他不能让他死在自己店里。他利落地帮周启明擦掉脸上和颈间的汗水,又用力拧了把毛巾,重新覆在他额头上。动作麻利得像在照顾一个发烧的街坊小孩,带着一种特有的、不讲道理的熟稔。
“冇药,捱到听朝雨停再讲啦。”阿声退开一步,看着他苍白的脸在昏黄灯光下显得异常脆弱,那总是梳得一丝不苟的头发凌乱地贴在额角,竟透出几分……可怜。这个认知让阿声心里莫名地烦躁起来。
他不再看周启明,转身去检查门窗是否牢固,又费力地把几张桌子拼在一起,给自己搭了个临时的“床”。狭小的空间里只剩下两人压抑的呼吸声和外面狂暴的风雨声。
周启明靠在冰冷的瓷砖墙壁上,额头的凉意暂时缓解了滚烫的烧灼感。他闭着眼,试图集中精神思考脱困的办法,或者至少想想明天如何应对必然延误的工作。但思绪却像脱缰的野马,不受控制地飘向刚才那双按在自己额头上的手——粗糙、有力、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温暖。
他睁开眼,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向那个在微弱灯光下忙碌的身影。阿声正背对着他,脱下湿透的T恤,露出紧实而流畅的背肌线条,肩胛骨随着动作起伏。汗水混合着未干的水珠,在昏黄的光线下勾勒出一种充满原始生命力的、野性的美感。这与他在健身房或高级会所里看到的那些精心雕琢的躯体完全不同。是汗水、辛劳和实实在在的生活打磨出来的。
周启明的心跳,在病弱的胸腔里,不合时宜地漏跳了一拍。一种陌生的、带着禁忌感的悸动,如同维港水面下不可预测的暗流,悄然涌动。他慌忙移开视线,仿佛被烫到一般,重新闭上眼,试图用意志力压下这该死的感觉。这一定是高烧带来的幻觉!一定是!
阿声换好一件干爽的旧背心,感觉舒服多了。他瞥了一眼角落里那个安静下来的男人。周启明闭着眼,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小片阴影,紧抿的嘴唇依旧没什么血色,但似乎没那么紧绷了。昏黄的灯光柔和了他过于锋利的轮廓,竟显出一种难得的……安宁?阿声甩甩头,把这个奇怪的念头赶走。他走到灶台边,重新点着了炉火——不是为了煮面,只是想让店里多点暖意,也驱散些潮湿。
小小的蓝色火苗跳跃起来,映亮了阿声英挺的侧脸和专注的神情。锅里烧着水,水汽氤氲上升,给这间被风雨围困的破旧小店,带来了一丝微弱却真实的暖意和生机。
周启明在朦胧中感受到了这份暖意。他微微睁开眼,透过睫毛的缝隙,看到那个在灶火前的身影,像黑暗中的一座灯塔,固执地散发着光和热。额头上冰凉的毛巾,灶火传来的暖意,还有空气中弥漫开的、被水汽稀释却依然熟悉的云吞面汤底的香气……这些来自深水埗最底层的、混杂着“不洁”的温暖,如同细密的藤蔓,无声地缠绕着他冰封的堡垒,试图撬开一丝缝隙。
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疲惫和脆弱。身体的防线在高烧和疲惫中节节败退,而内心深处那道用“精英”、“成功”、“伪装”筑起的高墙,似乎也在风雨飘摇中发出了细微的、危险的呻吟。
他重新闭上眼睛,将自己更深地埋入墙壁的冰冷和黑暗里,仿佛这样就能抵御那来自灶火和那个人的、带着致命诱惑的暖流。然而,那缕顽固的暖意,那丝熟悉的香气,还有额头上残留的、属于另一个人的粗糙触感,却如同维港水面下汹涌的暗流,在他紧闭的心湖深处,激荡起无法平息的涟漪。
风雨在门外咆哮,仿佛要吞噬整个深水埗。而在陈记这间小小的避难所里,两个来自截然不同世界的灵魂,一个在病弱中挣扎,一个在警惕中守护,被一场不期而遇的台风,紧紧地困在了同一片昏黄的光晕之下。维港的暗流,无声地涌入了这方寸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