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薄雾还未完全散尽,村庄在鸡鸣犬吠中苏醒。张建军被一阵熟悉的、带着浓重睡意的咳嗽声惊醒。是父亲,他总是在天蒙蒙亮时起身。接着,院子里传来扁担和水桶碰撞的轻微声响,还有父亲那沉稳却略显拖沓的脚步声——他要去村头的老井挑水了。
张建军揉着惺忪的睡眼坐起身。堂屋门板搭的床铺硌得他浑身酸疼。他趿拉着那双破旧的解放鞋,走到院子里。深秋的晨风带着刺骨的凉意,让他打了个哆嗦。东边天际泛着鱼肚白,几颗残星还固执地钉在灰蓝色的天幕上。
灶房里己经亮起了昏黄的光。母亲的身影在灶台前忙碌着,被油灯摇曳的光线拉得忽长忽短。灶膛里的柴火噼啪作响,橘红色的火舌舔舐着乌黑的锅底。一股浓郁的、混合着玉米面甜香和水蒸气的气息,伴随着柴火燃烧的烟火味,从敞开的灶房门里弥漫出来,暖暖地包裹了清冷的院子。
“起来啦?”母亲的声音带着一夜未消的疲惫,从灶房里传来,沙哑却清晰,“快去洗把脸,水缸里有新打的水。洗完赶紧把昨儿个换下的衣裳泡上,放点皂角,使劲搓搓领口袖口,看你那衣裳脏的!穿出去人家笑话!十五六的大小伙子了,一点不晓得干净利索……”
唠叨像清晨的露水,准时准点地降临了。张建军闷着头,走到院子角落的石砌水缸旁。冰凉的井水泼在脸上,激得他瞬间清醒了大半。他胡乱抹了把脸,水珠顺着下巴滴进衣领里。他走到墙角,拿起那个缺了口的瓦盆,把昨天换下的那件沾满泥点和汗渍的旧褂子扔进去,又从墙角的破瓦罐里抠出一小块黑褐色的皂角,用力在衣服领口和袖口上涂抹着。皂角粗糙的表面磨着手心,散发出一种植物特有的、略带苦涩的清洁气味。
母亲的唠叨还在继续,伴随着锅铲刮擦铁锅的声响,像一曲单调却无比熟悉的生活背景音:
“……昨儿个听西头你王婶说,她家二小子在镇中念高一,月考又考了年级前十!啧啧,人家那孩子,多用功!你可得学着点!别整天蔫头耷脑的,心思不往正道上使!那书念不好,将来能有啥出息?跟你爹似的,一辈子土里刨食?累死累活也刨不出个金疙瘩来!”
“晌午带的馍给你装书包里了,还有半块酱豆疙瘩,省着点吃!别跟饿死鬼投胎似的,一顿就造完了!看看人家镇上孩子,带的那是啥?白面馍夹肉酱!咱家啥条件?能有杂面馍吃就不错了!你得懂事儿……”
“对了,昨儿个布置的作业都写完了没?可别又糊弄!晚上回来我要检查!那字写得跟鬼画符似的,得空多练练!字是门面,写好了,将来……唉,算了,跟你说这些干啥……” 母亲的声音低了下去,最后化作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淹没在锅铲翻动的声响里。
张建军低着头,用力搓着衣服上的泥点,一声不吭。母亲的唠叨像细密的针脚,一遍遍缝补着他日常的散漫和疏漏,也一遍遍提醒着他与别人的差距和家庭的窘迫。那些“别人家的孩子”、“镇上娃的白面馍”,像无形的鞭子,抽打着他敏感的自尊心。他感到烦躁,感到压抑,甚至有些莫名的委屈。可他知道,母亲没有恶意。她的世界里,只有这一方灶台,几亩薄田,和望子成龙却无能为力的焦灼。她的爱和期望,都化作了这日复一日、琐碎到令人窒息的唠叨。
他端着搓好的衣服,走到院子里的晾衣绳旁,踮着脚把湿漉漉的衣服搭上去。这时,一股更加浓郁的、勾人馋虫的香气从灶房飘了出来。是蒸红薯熟了!那股甜丝丝、带着泥土芬芳的热气,霸道地驱散了清晨的寒意和心头的烦闷。
他忍不住吸了吸鼻子,肚子也适时地咕咕叫了起来。他快步走进灶房。昏黄的油灯光线下,母亲正揭开锅盖。大铁锅里,热水翻滚着白色的雾气,几块金黄色的红薯躺在篦子上,散发着诱人的甜香和热气。旁边的陶碗里,盛着半碗黄澄澄的小米粥,上面飘着几颗煮开了花的米粒。灶台上,还有一小碟淋了香油、切得细细的咸菜丝。
“愣着干啥?赶紧端过去吃!”母亲用围裙擦着手,催促道,语气依旧带着点没好气,“吃了好上学!别磨蹭!迟到了又得挨老师剋!”
张建军没说话,默默端起那碗滚烫的小米粥和放着红薯、咸菜的粗瓷碟子,走到堂屋那张掉漆的旧方桌旁坐下。红薯很烫手,他小心地剥开焦糊的外皮,露出里面金黄软糯的瓤,一股更浓郁的热气和甜香扑面而来。他咬了一口,软糯甘甜,带着土地最朴实的馈赠。就着微咸的咸菜丝,喝着温热粘稠的小米粥,一股暖流从喉咙一首熨帖到胃里,驱散了西肢百骸的寒意和疲惫。
母亲也端着自己的碗,在他对面坐下,一边小口喝着粥,一边又开始絮叨:“慢点吃!烫!……这红薯是东头地里新刨的,甜吧?你爹说今年收成还行……中午带的馍可别忘了!放学早点回来,后晌还得去南坡把那点玉米秆子捆了拉回来,堆在屋后当柴火……”
张建军埋着头,小口小口地吃着红薯,喝着粥。食物的温暖在体内蔓延,母亲的唠叨在耳边回响。这间简陋的堂屋,这昏黄的油灯,这散发着烟火气的饭食,还有母亲那永远操不完的心、说不完的话,构成了他生活最真实、最粗糙的底色。那唠叨声虽然烦人,却奇异地带来一种踏实感,一种被琐碎日常包裹着的、带着烟火气的安稳。他知道,无论外面的世界多么冰冷陌生,无论前途多么迷茫沉重,这个飘着饭香的灶台,永远是他可以停靠的、带着烟火温度的港湾。他咽下最后一口温热的粥,舔了舔嘴唇,那股红薯的甜香似乎还留在唇齿间。他站起身,背起那个破旧的书包。母亲的唠叨还在身后追着:“……路上看着点车!放学别乱跑!听见没?”
“嗯。”他低低地应了一声,推开吱呀作响的堂屋木门,走进了微凉的晨曦里。新的一天开始了,带着母亲的唠叨和红薯的余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