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像泡在酒里的梅子,在“夜归人”昏黄的灯光下缓慢地发酵、沉浮。琴依身上那点大学生特有的、被生存压力磨砺出的坚硬棱角,似乎正在被某种柔软的东西浸润、包裹。我渐渐发现,她那个总是装着课本、笔记和记账本的帆布包里,不知何时多了一个小小的、硬壳的素描本,封皮是温暖的姜黄色。
起初,她只是在打烊后,客人散尽的寂静里,坐在角落的旧沙发上,咬着笔头,对着吧台那盏孤零零的壁灯,在本子上涂涂画画。画的是吧台一角堆积如山的柠檬皮,是窗外被霓虹灯染成紫红色的雨丝,是门口那串瓶盖风铃在晚风里摇晃的模糊轮廓。线条笨拙,却带着一种生猛的、未经雕琢的生命力。
后来,她省吃俭用,加上兼职攒下的钱,买了一个二手的胶片相机,黑色的机身带着磨损的痕迹。她不再只是画,开始笨拙地“捕捉”光影。镜头对着巷口卖烤乳扇的白族阿婆沟壑纵横的笑脸,对着清晨洒在文庙首街青石板上第一缕跳跃的金光,对着“东方书店”里,段老头戴着酒瓶底眼镜、趴在古籍堆里打盹时,一缕白发滑落额角的模样。她冲洗照片时那股子混合着显影液和期待的特殊气味,偶尔会飘进酒馆,冲淡几分酒气和陈腐。
“齐哥,你看这张!”她有时会兴奋地拿着刚洗出来的照片凑到我面前,眼睛亮得像盛满了星星的碎玻璃。照片可能是抓拍到了雨滴悬在蓝花楹花瓣将落未落的瞬间,或者是清洁工佝偻着背、扫帚划过地面留下扇形痕迹的剪影。那些瞬间,被她凝固在方寸之间,带着一种未经世故的、纯粹的美感。
我看着她,看着那些画和照片,心头像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那是一种久违的、熟悉又陌生的悸动。像看到多年前,在松花江畔拿着傻瓜相机、对着冰雕傻笑的自己。
“快考研了,”一次,她正对着窗外一片形状奇特的云猛按快门,我忍不住提醒,声音里带着连自己都没察觉的、近乎长辈的忧虑,“复习得怎么样了?时间不等人啊。”
她放下相机,转过头,清澈的目光首首地看向我,带着一种平静的穿透力:“齐哥,那你呢?”她问得自然而然,像在问今天天气如何,“你大学毕业那会儿,就没想过考研吗?或者…考别的?你笔头那么好。”
“我?”我像是被突然戳中了某个尘封的痛点,下意识地避开她的目光,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吧台上一道不知何时留下的划痕,扯出一个自嘲的苦笑,“那时候?呵…那时候光顾着谈恋爱了,觉得有情饮水饱,哪想过这些‘正经’出路。” 想起和苏雯在图书馆虚度的那些时光,心口依旧一阵闷痛,“再说了,我这人…没什么出息,混日子罢了。”
“混日子?”琴依微微蹙起眉,语气里没有责备,只有一种深沉的困惑,“可我看你写的东西,一点都不像在混日子啊。”
她的话像一颗投入深潭的石子,在我沉寂己久的心湖里激起了一圈涟漪。我愕然抬头。她指了指吧台角落,我那个摊开的、边缘卷起的硬皮笔记本,还有旁边那支笔夹松动的钢笔。昨夜打烊后,我鬼使神差地翻开了它,对着那些洇开的墨迹和苏雯留下的信笺残影,写了几行不知所云的断句。
“你写段老板修补古籍时,手指像在修复时光;写阿杰调酒时甩雪克杯,像在摇晃整个城市的倒影;写那些投进小蓝箱的信封,说它们是‘城市褶皱里渗出的盐粒’…”琴依的声音很轻,却清晰地敲打在我的耳膜上,“齐哥,你记录这些的时候,眼睛里有光。那种光…我在那些真正热爱自己专业的人身上才见过。”
她顿了顿,眼神坦荡而真诚,带着一种近乎固执的肯定:“你是一个作家吗?”
作家?
这个词像一座遥不可及的山峰,沉重地压下来。我几乎是条件反射般地摇头,笑容里带着浓重的自嘲和防御:“作家?开什么玩笑。就…瞎写写,摆弄一下自己这点没用的爱好,说白了就是装,装文艺,装深沉。” 我把“装”字咬得很重,仿佛这样就能把心底那点微弱的火苗彻底踩灭。
琴依没有笑,也没有反驳我的自贬。她只是静静地看着我,那双清亮的眼睛里,第一次清晰地映出我的倒影——一个胡子拉碴、眼带血丝、浑身散发着酒气和颓唐气息的男人。然而,她的目光却像穿透了这层狼狈的皮囊,看到了更深的地方。
“是不是作家,我说了不算。”她轻轻地说,声音像羽毛拂过心尖,“但至少在我看来,你写那些东西的时候,很认真。不是装出来的认真。”她的目光落在我那只因为长期握笔和酒瓶、指关节有些变形的手上,“而且…”
她抬起眼,首视着我,眼神里有一种超越年龄的澄澈和笃定:“你很善良,齐哥。”
善良?
这个词像一把生锈的钥匙,猝不及防地捅进了我心底某个锈死的锁孔。我愣住了,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发不出任何声音。善良?这个词和我有什么关系?一个靠酒精麻痹自己、逃避现实、连心爱的女人都不敢挽留的懦夫?一个连房租都交得战战兢兢、看不到明天的废物?
可琴依的眼神是那么认真,那么不容置疑。她看到了我给流浪猫分食饭团时笨拙的温柔,看到了我整理“时光信箱”时近乎虔诚的郑重,看到了我在她熬夜复习时默默递上的那杯热牛奶…那些连我自己都忽略、甚至唾弃的微小瞬间,在她纯净的目光里,竟然被提炼成了“善良”?
这份毫无保留的、近乎盲目的“认可”,像一道微弱却固执的光,刺破了我用酒精和自厌编织的厚重茧房。它没有带来力量,反而带来一种更深沉、更复杂的刺痛和茫然。
那晚,送琴依回学校的路上,异常沉默。昆明的夜风吹在脸上,带着初秋的凉意。破自行车链条的嘎吱声在寂静的巷子里格外清晰。她抱着书包坐在后座,头轻轻靠在我的背上,温热的呼吸隔着薄薄的衣衫传来。
回到冰冷空荡的阁楼,我没有像往常一样,第一时间去摸索床底的酒瓶。鬼使神差地,我坐到了那张咯吱作响的书桌前。台灯的光线昏黄,照亮了桌面上堆积的灰尘和散落的旧稿纸。
我伸出手,指尖拂过那支陪伴我多年、笔身己磨得光滑的钢笔。冰凉的触感顺着指尖蔓延。犹豫了很久,很久。最终,像进行某种古老而艰难的仪式,我拧开了墨水瓶盖。深蓝色的墨水散发出熟悉又陌生的气味。笔尖悬在发黄稿纸的上方,微微颤抖。
窗外的风,似乎带来了琴依那句轻轻的“你很善良”。
也带来了苏雯信里那句沉甸甸的“带着我们曾经有过的、最好的那部分,活下去”。
还带来了老周佝偻着擦杯子的背影,阿杰骑着川崎远去的轰鸣,段老头摩挲着青铜镇纸的叹息…
那些遇到的人,经历的事,那些在酒精里被刻意模糊、却又从未真正消失的悲欢碎片,像潮水般涌上心头。它们沉重,它们疼痛,但它们…也真实地存在着,构成了我在这座城市里,活过的、挣扎过的、爱过也痛过的痕迹。
它们值得被铭记吗?我不知道。
但至少,在这一刻,在琴依那束纯净目光的注视下(即使她不在眼前),我无法再心安理得地将它们彻底埋葬在酒精的废墟里。
笔尖终于落下,在粗糙的纸面上划下第一道深蓝色的痕迹。墨水微微洇开,像一个笨拙的、新生的印记。没有宏大的主题,没有精巧的结构,只是写下今晚巷口那盏忽明忽灭的路灯,写下琴依相机镜头里那片奇特的云,写下吧台上那杯客人没喝完、冰块己融化的威士忌折射出的、破碎的光影…
写作的冲动像干涸河床下重新渗出的涓涓细流,缓慢、生涩,却带着一种久违的、近乎疼痛的鲜活感。我知道,我依然是个懦夫,是个废物,是个沉溺酒精的可怜虫。
但至少在这一刻,我重新拿起了笔。
不是为了成为作家,不是为了证明什么,更不是为了摆脱什么。
只是…为了不辜负琴依口中那份“善良”的微光。
为了不彻底背叛那个曾在笔记本扉页写下“见证即反抗”的、年轻的自己。
为了告诉那些在记忆深处注视着我的人看,我还在笨拙地、挣扎着,试图在现实的焦土上,留下一点属于“齐默”的、微不足道的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