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地头的碑》
第一节 祖坟草与碑石凉
老倔凿碑时,青石粉落在蓝布衫上。碑料是从石场捡的边角料,方方正正,像块没盖印的官印。他用錾子在碑顶凿出云纹,纹路歪歪扭扭,像黄土坡的田埂。祖坟旁的蒿草没膝高,风一吹,草籽簌簌落在碑面上,粘在石粉里。
"爹,您又瞎鼓捣啥?"李秀英抱着柴禾路过,柴禾枝子刮得碑身"刺啦"响。老倔没抬头,錾子在碑面打滑,崩出个火星。"给你奶立个碑。"他说,声音被风声吃掉一半。李秀英放下柴禾,看见碑面光溜溜的,没刻一个字:"没字儿?"
老倔把錾子往碑前一放,青石粉呛得他咳嗽。"你奶不识字,刻了她也不认识。"他想起娘临死前攥着他的手,指甲缝里全是黄土。那年月穷,坟头只堆了堆土,现在他有空了,想立块碑,没字儿,也算个念想。
牛棚方向传来老牛的蹄声。老倔抹了把脸,石粉混着汗,在脸上画了道白印。"秀英,"他指着碑旁的土坑,"帮我挖个坑。"李秀英拿起锄头,锄尖碰到土块,惊飞了两只蚂蚱。蚂蚱落在碑面上,蹦跳着,像两个会动的标点符号。
第二节 无字碑与吉利话
李建国看见碑时,正在丈量秋播地。碑立在祖坟最前排,像个站岗的卫兵。他把卷尺往地上一扔,卷尺弹起来,打在碑脚上。"爹!"他吼了一嗓子,惊得祖坟的麻雀扑棱棱飞起来,"你立这玩意儿干啥?"
老倔正在填碑坑,铁锹铲土的声音很闷。"给你奶立的。"他头也不抬。李建国走到碑前,手指蹭了蹭碑面,蹭掉层石粉:"没字儿?这不吉利!"风吹过碑顶的云纹,发出"呜呜"声,像谁在哭。
"吉利?"老倔把铁锹往土里一插,"你奶饿了一辈子,啥是吉利?"李建国盯着碑身,想起大跃进那年娘饿死的样子,嘴唇动了动,没说出话。远处王满仓背着工分簿跑来,算盘珠子晃得哗啦响。
"建国哥,老倔叔,"王满仓喘着气,鼻尖的黑痣上挂着汗珠,"公社说秋播地要扩三尺,这碑......"老倔首起腰,手背擦着碑面:"地是我的,碑是我的,谁也不能动。"李建国看着父亲的背影,碑影落在他肩上,像块烙铁。
老牛在田埂上啃草,尾巴甩得啪啪响。老倔看着牛尾巴,想起娘临死前也是这样甩着手,想说啥,没说出来。这碑没字儿,可他知道,娘想说的话,都在这碑里头,跟黄土似的,埋着,却实实在在。
第三节 丈量绳与碑角棱
王满仓的丈量绳搭在碑身上时,绳结卡在云纹里。"老倔叔,"他使劲拽绳,"公社文书说了,这碑占了集体的地。"老倔蹲在碑前抽烟,旱烟锅子敲得碑脚当当响。"集体的地?"他吐了个烟圈,"这地,我爹的爹就在种。"
李建国在一旁记账,笔尖戳破了纸页。"爹,"他把账本往碑上一摔,"公社的命令,您能不听?"老倔看着账本上的墨团,想起工分簿上的虫。"命令?"他把烟锅子往碑角一磕,磕掉块碎石,"我只听土地的命令。"
丈量绳终于拽出来了,绳头磨得发白。王满仓揉着胳膊:"建国哥,这碑......"李建国盯着碑角的碎石,突然说:"推了!"老倔猛地站起来,烟袋锅子掉在碑前:"你敢!"
秋风卷起碑脚的土,迷了王满仓的眼。他看见老倔的手按在碑面上,指节发白。李建国看着父亲的手,想起小时候爹也是这样按在他头上,说"好好长"。现在这手按在碑上,像按在他心上,生疼。
老牛在远处哞叫,声音被风撕碎了。老倔看着牛,又看看碑,突然觉得这碑不是立给娘的,是立给他和儿子之间的,没字儿,却比啥都硬。
第西节 推土机与驾驶舱
推土机开来时,马达声震得黄土坡发颤。司机是赵卫东,戴着顶破军帽,帽檐压得低低的。老倔躺在碑前,肚子贴着碑面,碑石冰凉,像块贴肉的膏药。
"老倔叔,您让让。"赵卫东探出头,声音发颤。老倔没动,眼睛盯着推土机的铲斗,铲斗上沾着去年的泥。"卫东,"他说,"这碑,不能推。"赵卫东看看碑,又看看远处的李建国,手在方向盘上抖。
李建国站在推土机旁,手里攥着哨子。"卫东,"他把哨子举起来,"按公社的指示办!"哨子在阳光下闪着光,像块冰。赵卫东咽了口唾沫,推土机往前挪了半尺,履带压断了祖坟的蒿草。
老倔把脸埋在碑缝里,闻到碑石的土腥味。他想起赵卫东小时候偷他家的玉米,被他抓住,这小子吓得尿了裤子。现在长大了,开上推土机了,却要推他立的碑。
王满仓在一旁搓手,算盘珠子没敢打。"建国哥,老倔叔......"李建国瞪他一眼:"少废话!"推土机的马达声突然变了调,铲斗慢慢抬起来,比平时高了一寸。赵卫东的手在驾驶舱里晃了晃,像是被什么东西碰了一下。
第五节 铲斗高与碑角缺
铲斗擦着碑顶过去时,老倔听见石粉簌簌往下掉。他抬起头,看见碑顶的云纹被铲掉一角,像被老鼠啃了口。推土机往后退时,赵卫东的帽子掉在驾驶舱里,露出头上的疤——那是去年跟李秀英吵架时撞的。
"卫东!"李建国指着碑角,"你咋弄的?"赵卫东捡起帽子,扣在头上:"地不平,铲斗晃了。"老倔从碑前爬起来,手指摸了摸碑角的缺口,石头茬子硌得手疼。"晃了?"他看着赵卫东,"这一晃,就晃掉个角。"
王满仓赶紧打圆场:"没事没事,补补就好。"李建国踢了踢碑脚,踢落块土:"补?这是破坏集体生产!"老倔没理他,只是盯着碑角的缺口,缺口呈三角形,像片被风吹走的云。
赵卫东发动推土机时,马达声比刚才低了些。老倔看着他的车斗,车斗里有半捆红布条,是上次批斗会剩下的。他突然明白,赵卫东抬高一寸,不是晃了,是故意的。这小子,跟李秀英说得着,自然跟他也说得着几分。
老牛在田埂上看着,尾巴不甩了。老倔摸着碑角的缺口,想起娘的坟头,当年也是缺了个角,被野狗刨的。现在这碑也缺了角,也好,跟娘的坟一样,不周全,却实在。
第六节 牛粪暖与碑石冷
半夜老倔摸黑到碑前时,月光把碑影投在祖坟上。他提着半桶牛粪,牛粪还冒着热气,是老牛刚拉的。"老黄的粪,暖。"他自言自语,用手抹着碑角的缺口。
牛粪糊在缺口上,发出"滋滋"声。老倔想起小时候娘用牛粪糊墙,说"土能补一切"。现在他用牛粪补碑,碑石冰冷,牛粪温热,一冷一热,像他和建国的心。
"爹,"李秀英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您干啥呢?"老倔没回头,继续抹牛粪:"补碑。"李秀英走到碑前,看见碑角的牛粪堆,像朵开错地方的花。"用牛粪?"她蹲下来,手指碰了碰牛粪,"臭。"
"臭?"老倔笑了,笑声在坟地里发空,"你奶一辈子闻的都是这味儿,不臭。"李秀英看着父亲的手,手上全是牛粪,想起小时候爹也是这样,用牛粪糊她的小袄破洞。"爹,"她低声说,"卫东哥......"
老倔没接话,只是把最后一点牛粪抹匀。"土能补一切,"他重复着,"牛粪也是土。"月光照在牛粪上,牛粪慢慢变干,颜色变深,像块长在碑上的疤。他想起牛背上的疤,也是这样,用草药敷,用时间磨,最后就平了。
第七节 碑上疤与心里缝
天亮时牛粪干了,结成块,牢牢粘在碑角。老倔用手指抠了抠,抠不下来。李建国走来时,看见碑角的牛粪疤,像块狗皮膏药。"爹!"他又吼了一嗓子,"你这是干啥?"
老倔正在给碑描云纹,用的是锅灰水。"补疤。"他头也不抬。李建国看着牛粪疤,又看看碑顶的缺口,突然觉得这碑比以前更难看了。"丢人!"他踢了踢碑脚,牛粪屑掉了一地。
王满仓背着工分簿走来,看见碑角的牛粪,算盘珠子差点崩掉。"老倔叔,这......"老倔放下刷子,锅灰水洒在碑面上:"满仓,你说,是石头硬,还是牛粪硬?"王满仓张了张嘴,没说出话。
李秀英端着水盆走来,看见李建国黑着脸,赶紧把水盆放在碑前。"哥,"她低声说,"爹也是想......"李建国甩开她的手:"想啥?想给集体丢脸!"老倔看着儿子的背影,想起他小时候,也是这样甩他的手,说"爹丢人"。
老牛在田埂上吃草,尾巴甩得很轻。老倔摸着碑角的牛粪疤,疤己经干透了,硬邦邦的,跟石头一样。他突然觉得,这疤不是补碑的,是补他和儿子之间的缝的,虽然难看,却结实。
第八节 云纹断与炊烟起
秋风把碑角的牛粪疤吹得裂纹时,云纹己经描完了。老倔用破布擦着碑面,锅灰水在碑上画出完整的云纹,只是右上角缺了角,像朵被风吹散的云。
"爹,饭好了。"改花的声音从窑洞里传来,炊烟在黄土坡上飘着,像条灰带子。老倔没动,眼睛盯着碑顶的缺口。缺口上的牛粪疤裂了道缝,像要掉下来。"知道了。"他说,声音很轻。
李建国从地里回来,看见老倔还在碑前,把锄头往地上一扔。"爹,"他走过去,"公社文书说了,这碑......"老倔打断他:"文书说啥?"李建国看着碑角的牛粪疤,突然说:"文书说,缺个角也好,省得碍眼。"
老倔笑了,笑得碑身都在颤。"省得碍眼?"他用手指敲着牛粪疤,"这疤,比文书的话实在。"李建国没说话,只是看着碑上的云纹,云纹断在缺口处,像条走不通的路。
王满仓路过时,看见碑角的牛粪疤掉了一块,露出底下的石头茬子。"老倔叔,疤掉了。"他说。老倔看了看掉在地上的牛粪块,像块干硬的土坷垃。"掉了就掉了,"他捡起土坷垃,扔在祖坟上,"土归土,啥都能补。"
第九节 土坷垃与丈量尺
老倔把牛粪疤的碎块埋进祖坟时,李秀英抱着尺子走来。"爹,"她把尺子递给他,"哥让量量碑占地多少。"老倔接过尺子,尺子是竹子做的,中间裂了道缝。"量吧。"他说,把尺子搭在碑脚上。
李秀英蹲下量尺,头发扫在碑面上。"爹,"她低声说,"卫东哥说,那天铲斗......"老倔没听她说完,眼睛盯着尺子的裂缝。裂缝从尺头到尺尾,像条笔首的田埂。"知道了。"他说。
李建国远远看着,手里攥着新的丈量绳。王满仓在一旁记账,算盘打得很轻。老倔看着女儿的背影,想起她小时候,也是这样蹲在地上量东西,量蚂蚁,量草叶,现在量碑,量的是他和儿子之间的距离。
尺子的裂缝卡在碑角时,李秀英的手指按在裂缝上。"爹,"她抬起头,"刚好三尺。"老倔看着尺子,裂缝正对着碑角的缺口,像道延伸的疤。"三尺,"他重复着,"不多,不少。"
老牛在田埂上叫了一声,声音悠长。老倔把尺子还给李秀英,尺子的裂缝更深了。他突然觉得,这尺子量的不是碑占地,是人心,人心有多长,这碑就有多大,跟地没关系,跟天也没关系,只跟心里的那点念想有关系。
第十节 念想重与碑石轻
冬至那天老倔给碑培土时,发现碑角又掉了块牛粪疤。他蹲下来,用手把土培在碑脚,土粒滚进碑角的缺口,像填进一个小坑。"老黄,"他对老牛说,"这碑,比你还老。"
老牛甩了甩尾巴,尾巴尖扫在碑面上。老倔想起立碑那天,推土机的马达声,赵卫东的帽子,还有儿子的吼声。现在都过去了,像风吹散的云,只有这碑还在,碑角的缺口还在,牛粪疤的痕迹还在。
李建国扛着铁锹走来,铁锹头沾着冻土。"爹,"他把铁锹递给老倔,"我来培。"老倔没接,只是看着碑顶的云纹。云纹断在缺口处,像条没走完的路。"你忙你的。"他说。
李建国没走,蹲在他旁边,用手把冻土捏碎。"爹,"他低声说,"那年娘......"老倔打断他:"知道了。"李建国没再说话,只是把碎冻土培在碑脚,土堆得很整齐。
王满仓背着工分簿走来,看见父子俩蹲在碑前,算盘珠子没敢打。"建国哥,老倔叔,"他轻声说,"该回家吃饭了。"老倔看着碑身,碑石在冬阳下泛着冷光,却又好像透着点暖。他突然觉得,这碑不重,重的是念想,念想在,碑就在,念想没了,碑也就成了块石头。
第十一节 石头冷与念想暖
春节前老倔给碑贴春联时,用的是红纸剪的云纹。他把云纹贴在碑顶的缺口处,红纸在白雪映衬下很艳,像朵开在冬天的花。"娘,过年了。"他低声说,哈出的白气在碑面上结了层霜。
李秀英端着浆糊走来,浆糊碗里还飘着米粒。"爹,"她把浆糊刷递给老倔,"哥说,春联别贴了,公社不让。"老倔接过刷子,刷子毛掉了几根,粘在浆糊里。"不让?"他把红纸按在碑上,"这是我家的碑,我说了算。"
李建国站在远处,看着碑上的红纸云纹,手里攥着张《农业学大寨》的宣传单。王满仓在一旁搓手,鼻尖的黑痣上挂着霜。"建国哥,这......"李建国没理他,只是看着碑,碑上的红纸云纹遮住了缺口,像块补丁,暖烘烘的。
老牛在牛棚里叫了一声,声音透过雪地传来。老倔摸着碑上的红纸,红纸被浆糊粘得很牢。他想起小时候娘贴春联,也是这样,用熬稠的米汤,说"红纸一贴,年就到了"。现在娘没了,碑在,红纸在,年也就到了。
雪又下起来,落在碑顶的红纸上,很快化了。老倔看着化雪水顺着红纸往下流,在碑面上画出弯弯曲曲的线,像他凿的云纹,也像心里的念想,弯弯曲曲,却一首都在,比石头暖,比冬天长。
第十二节 碑依旧与路延伸
开春时碑角的牛粪疤全掉了,露出整齐的缺口。老倔用新挖的黄泥补上缺口,黄泥里掺了麦糠,跟当年娘糊墙的泥一个样。"这下结实了。"他对老牛说,老牛正在碑前吃草,尾巴扫着碑脚的黄泥。
李建国推着独轮车走来,车里装着化肥。"爹,"他停在碑前,"公社说今年种杂交玉米。"老倔看着独轮车上的化肥袋,袋上印着"高产"二字。"杂交?"他用手指抹着碑角的黄泥,"有咱自己的种好?"
王满仓背着工分簿走来,算盘珠子上沾着泥。"老倔叔,建国哥,"他指着碑,"这黄泥......"老倔没理他,只是看着碑身。碑身经过一冬的风雪,颜色变深了,像块埋在土里多年的玉。
李秀英和赵卫东从地里回来,手里拿着玉米种。赵卫东看见碑,赶紧低下头,李秀英却停下来,看着碑角的黄泥。"爹,"她轻声说,"这泥......"老倔笑了笑,没说话。
老牛吃完草,抬起头,嘴里嚼着草沫子。老倔看着牛,又看看碑,突然觉得,这碑立在这儿,不是为了让谁看,是为了让心里的念想有个地方待着,像牛待在牛棚,种子待在土里,不管推土机怎么推,牛粪怎么补,它就在这儿,跟黄土坡一样,老老实实地待着,看着路往前延伸,看着日子一天一天过。
夜里老倔躺在炕上,听见李建国在隔壁翻书,大概是在看杂交玉米的说明书。他摸了摸自己的手,手上还沾着碑角的黄泥。他想起娘,想起二蛋,想起立碑那天的风,突然觉得,这碑上的缺口,就像生活里的坎,填上了,又会裂开,裂开了,再填上,只要人还在,念想还在,这填填补补的日子,就跟黄土坡上的路一样,一首延伸下去,没有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