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土谣林砚秋

第 3章 煤油灯下的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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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名:
黄土谣林砚秋
作者:
砚秋林
本章字数:
11184
更新时间:
2025-07-06

第三章 煤油灯下的账

第一节 算盘珠与烙饼油

王满仓拨弄算盘时,三粒珠子粘在一起没分开。他对着煤油灯细看,见算珠缝里凝着金黄的油星,用指甲一刮,刮下点焦糊的面渣——是改花今早烙饼时溅上的。算盘是供销社买的梨木货,梁上的红漆掉了半截,露出底下的白茬,像条没愈合的伤口。

"建国哥,这算盘该洗洗了。"他用袖口擦珠子,油星蹭在蓝布衫上,洇出片月牙形的印子。李建国蹲在炕桌前卷烟,烟纸是公社发的《农业简报》,边角印着"深挖洞广积粮"的标语。"洗啥?"他舔了舔烟纸封口,"改花烙饼的油,比公社的煤油还金贵。"

煤油灯芯"噼啪"爆了个火星,灯影在土墙上晃悠。王满仓想起上个月公社来查账,文书指着算盘说:"这珠子油乎乎的,怕是沾了不少油水吧?"他当时吓得手一抖,把算盘摔在地上,崩掉粒珠子。后来还是刘婶拿她男人的铜烟袋锅子融了块锡,才把算珠补上。

"建国哥,"王满仓压低声音,算盘打得哗啦响,"公粮数对上了,可这超产奖......"李建国猛吸口烟,烟灰掉在账本上。"超产奖"三个字被烟灰盖住,像埋在土里的红薯。"按老规矩,"他把烟锅在炕沿磕了磕,"队干部每人多分两斗,剩下的......"

话没说完,灶房方向传来咳嗽声。王满仓回头看见老倔蹲在灶房门口,旱烟袋锅子在门槛上敲得当当响。"谁在咳嗽?"李建国皱起眉头。王满仓心里咯噔一下,想起老倔晚饭时盯着他们屋的眼神,像猫盯着老鼠洞。

第二节 灶房门槛与烟袋锅

老倔蹲在灶房门口,听见炕桌上的算盘响。烟袋锅子里的旱烟早抽完了,他还在机械地磕着,火星溅在门槛的裂缝里。改花在屋里烙饼,鏊子上的油星滋滋响,香气勾得他胃里首翻江倒海——自二蛋没了后,家里就没见过正经油星。

"爹,您进屋里坐吧。"改花端着烙饼出来,饼上撒着芝麻,是去年自留地收的。老倔没接饼,眼睛盯着东屋的窗户。窗纸上映着王满仓拨算盘的影子,手指在算珠上跳来跳去,像只多动症的跳蚤。"他们在算啥?"他问,烟袋锅子敲得更响了。

改花把饼塞进他手里,饼还烫嘴。"还能算啥,公粮呗。"她叹了口气,"说是今年超产了,能分点粮食。"老倔咬了口饼,芝麻粒掉在衣襟上。超产?他想起麦收时,建国带着社员们在地里造假,把三亩地的麦子堆成五亩的样子,糊弄公社的验收队。

东屋突然传来算盘摔在桌上的声响。老倔把耳朵贴在墙上,听见王满仓的尖嗓子:"建国哥,这数不对啊!超产奖要是全给干部......"李建国的声音压得很低,像牛吼:"咋不对?没干部带头,能超产?"老倔的烟袋锅子猛地砸在门槛上,木头门槛被砸出个小坑。

改花吓得手一抖,烙饼掉在地上。"爹,您轻点......"老倔没理她,盯着东屋窗户里晃动的人影。他想起大跃进那年,队长也是这样在煤油灯下算粮食,算着算着就把社员的口粮算没了,最后家家户户吃观音土。

第三节 超产奖与干部补贴

王满仓看着算盘上的数字,额头渗出冷汗。煤油灯把他的影子投在墙上,影子的手指正指着"干部补贴"那一栏,数字后面跟着六个零。"建国哥,"他用袖子擦汗,"这数要是报上去,公社......"

李建国把烟蒂按灭在算盘上,烫出个黑印。"公社?"他冷笑一声,"公社文书上个月还在我这儿拿了两斤香油呢。"王满仓想起文书油光光的嘴唇,心里的石头落了地。他重新拨弄算盘,把"超产奖"的数字往"干部补贴"栏里挪,算珠碰撞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

灶房门口又传来咳嗽声,比刚才更响。李建国猛地站起来,炕桌晃了晃,煤油灯差点翻倒。"谁在外头?"他拉开门,看见老倔蹲在门槛上,手里捏着半块烙饼,饼上的芝麻掉了一地。"爹?您在这儿干啥?"

老倔把烟袋锅子往地上一磕:"我听着你们算粮食,算着算着咋就没老百姓的份了?"王满仓赶紧站起来,堆着笑脸:"老倔叔,您听错了,这不是......"老倔打断他:"我耳朵不聋!超产奖咋成了干部补贴?"

李建国的脸沉下来,像锅底灰。"爹,这是队里的规矩,"他挡在王满仓前面,"干部操心多,多分点咋了?"老倔看着儿子胸前的口袋,那里鼓鼓囊囊的,像是装着公社发的奖状。"规矩?"他的声音发抖,"饿死人的时候,规矩在哪儿?"

第西节 旱烟袋与门槛坑

老倔的旱烟袋再次砸在门槛上,烟袋锅子磕掉块铜皮,落在改花的烙饼上。改花尖叫一声,捡起饼吹了吹。李建国的脸涨得通红,像被煤油灯烤过。"爹!您闹够了没有?"他伸手去夺旱烟袋,老倔猛地往后一躲,烟袋杆撞在门框上,发出"咚"的一声。

"我闹?"老倔的眼睛瞪得像牛铃,"我看是你们闹得太不像话!"王满仓赶紧打圆场,拽着李建国的袖子:"建国哥,有话好好说,老倔叔也是关心粮食......"李建国甩开他的手,指着老倔的鼻子:"关心?他是心疼他那破牛!"

这话像把刀子捅在老倔心上。他想起今早给老牛拌草料,偷偷掺了两把麦粒——那是他藏在炕洞里的种子,本想留着明年做种。"我心疼牛?"老倔的声音突然低了下去,"牛要是饿趴下了,谁给你们犁地?谁给你们拉公粮?"

李建国被问得哑口无言,只能瞪着眼睛喘气。王满仓趁机把算盘往怀里一抱,低声说:"建国哥,时候不早了,账......"李建国没理他,只是盯着老倔手里的旱烟袋,烟袋杆上缠着红布条,是二蛋满月时系的。

改花端着油灯走过来,灯光照亮老倔额头上的汗珠。"爹,进屋睡吧,"她的声音带着哭腔,"有啥事明天再说。"老倔看了看儿媳妇,又看了看儿子,把旱烟袋往腰里一别,转身走进牛棚。他没看见,李建国在他转身时,眼里闪过一丝复杂的光。

第五节 麦粒与炕洞灰

老倔走进牛棚时,老牛正舔着槽沿。他从怀里掏出个布包,布包上沾着炕洞的草木灰。打开布包,里面是小半捧麦粒,颗粒饱满,在煤油灯影里闪着光。"老黄,"他把麦粒倒进牛槽,"吃吧,吃饱了才有力气干活。"

老牛甩着尾巴吃麦粒,舌头卷动的声音让老倔心安。他想起白天在地里,看见建国偷偷往老牛槽里添豆饼——那是集体的豆饼,按规定只能喂拉车的牲口。父子俩都在偷偷给牛加餐,却在人前装得公事公办。

窑洞里传来李建国的咳嗽声。老倔知道他在想什么,就像他知道炕洞里的麦粒藏在哪儿一样。自从二蛋没了,这个家就像漏了底的锅,处处是窟窿,却谁也不愿先补上。他摸了摸老牛的耳朵,耳朵上的豁口在灯光下像个黑色的问号。

"老倔叔,"王满仓的声音从门口传来,"建国哥让我跟您说,明早......"老倔没回头:"明早我去交公粮。"王满仓噎了一下,搓着手说:"交公粮有车把式......"老倔打断他:"我想看看,这超产奖的粮食,长啥样。"

王满仓没再说话,悄悄退了出去。老倔看着牛槽里的麦粒,想起年轻时跟爹去交公粮,爹总是把最好的麦子挑出来,说"交公粮不能马虎"。可现在,最好的麦子都藏在炕洞里,交上去的,都是瘪壳子。

第六节 煤油灯影与算盘声

李建国在炕上翻来覆去,听见隔壁牛棚传来老牛吃草的声音。王满仓走后,他重新拿起算盘,想把账算完,可算珠在手里就是拨不动。煤油灯芯结了个大灯花,把他的影子投在墙上,影子的手握着算珠,像握着一把刀。

他想起老倔砸门槛时的眼神,那眼神跟二蛋没了那天一样,空洞得吓人。还有老倔怀里的麦粒,那是家里最后的种子,却给了牛。"爹啊爹,"他喃喃自语,"你到底是疼牛,还是疼我?"

算盘突然发出"哗啦"一声,一粒珠子滚落在地。李建国弯腰去捡,看见炕桌下有个纸团。展开纸团,是改花写的字条,上面歪歪扭扭写着:"二蛋想吃麦面馍。"字迹被水洇过,像是泪痕。他想起改花今晚没吃烙饼,只是抱着二蛋的空摇篮发呆。

牛棚里传来老倔的咳嗽声,一声接一声,像在敲鼓。李建国把算盘推到一边,从枕头下摸出个小布包。布包里是他偷偷攒的粮票,一共五斤,本想换点细粮给改花补补。现在他看着粮票,又想起老倔的麦粒,突然觉得这算盘珠子比粮票还重。

煤油灯突然灭了,屋里陷入一片黑暗。李建国坐在黑暗里,听着老牛吃草的声音和父亲的咳嗽声,突然分不清这两样声音,哪个更让他心安,哪个更让他心疼。

第七节 公粮车与麦糠味

第二天一早,老倔套好了牛车。老牛看见他,甩着尾巴首蹭他的裤腿。车斗里装着要交的公粮,上面盖着破棉被,棉被下露出的全是瘪壳的麦子。李建国走出来时,眼睛红红的,像熬夜没睡。"爹,我跟您一起去。"他说,手里提着个瓦罐。

老倔没说话,甩了个响鞭。牛车碾过青石板,发出"吱呀"声。王满仓背着工分簿追上来,气喘吁吁地说:"建国哥,队里的事......"李建国打断他:"你盯着点,我去去就回。"王满仓看着他们父子的背影,挠了挠头,转身去找刘婶报信。

去公社的路上,老倔一句话没说。李建国把瓦罐递过来:"爹,喝点米汤吧。"老倔接过来喝了一口,米汤很稀,能照见人影。"建国,"他突然说,"昨晚的账......"李建国打断他:"爹,别说了,我知道错了。"

老倔看着儿子的侧脸,晨光里,儿子脸上的疤显得格外清晰。他想起小时候,建国摔破了头,也是这样低着头,等他去揉。"错哪儿了?"他问。李建国踢了踢车上的麦糠:"错在......错在没把超产奖分给大家。"

牛车拐过黄土坡时,看见赵老蔫背着粪筐走来。"建国哥,老倔哥,"赵老蔫堆着笑脸,"听说今儿交公粮?"老倔点点头,李建国却把脸扭向一边。赵老蔫凑近了低声说:"建国哥,我那两分......"李建国猛地回头:"知道了!"

赵老蔫吓得一哆嗦,赶紧走开了。老倔看着儿子的背影,突然觉得,这交公粮的路,跟他心里的路一样,坑坑洼洼,走一步,就得磕一下。

第八节 公社粮仓与老鼠洞

公社粮仓在塬上,青砖瓦房,比村里的窑洞气派多了。老倔卸粮时,看见粮仓墙角有个大洞,洞口堆着麦粒,像是老鼠打的洞。"这粮仓......"他想说什么,被李建国拽了一下。"爹,别管闲事。"李建国低声说,眼睛盯着粮仓管理员。

管理员是个胖子,穿着蓝卡其布制服,袖口磨得发亮。他捏起粒麦子看了看,又扔在地上:"李建国,这麦子咋瘪了吧唧的?"李建国赔着笑脸:"张管理员,今年旱,收成不好......"胖子哼了一声:"不好?我听说你们队超产了?"

老倔的心猛地一沉,盯着胖子油光光的脸。胖子绕着牛车转了一圈,突然指着车斗角落:"那是啥?"老倔一看,是昨晚掉在车斗里的麦粒,颗颗饱满。李建国的脸立刻白了:"这......这是......"

胖子蹲下来捡起麦粒,放在嘴里嚼了嚼:"嗯,这麦子不错嘛。"他站起来,拍了拍手上的灰,"李建国,我看你们队不是没好麦子,是藏着掖着吧?"李建国额头上渗出冷汗,手心里全是油。老倔突然开口:"张管理员,这是俺家留的种子。"

胖子看了看老倔,又看了看李建国,突然笑了:"种子?行啊,把种子也交了吧,算你们队支援国家建设。"李建国急了:"张管理员,这可不行......"胖子把眼睛一瞪:"不行?那你们就是瞒产私分!"

老倔看着胖子嘴角的麦粒渣,想起昨晚煤油灯下的算盘声,突然觉得这粮仓的老鼠洞,跟工分簿上的虫眼一样,都是吃粮食的家伙。

第九节 瓦罐底与麦粒香

回去的路上,牛车是空的,只有车斗里还残留着麦糠味。李建国没说话,只是盯着瓦罐底剩下的几滴米汤。老倔也没说话,只是想着那被交上去的麦粒,想着明年开春拿什么种地。

走到半路,李建国突然停下牛车。"爹,"他从怀里掏出个布包,"给。"老倔打开布包,里面是小半捧麦粒,正是昨晚他喂牛剩下的。"你......"老倔看着儿子,说不出话来。李建国把脸扭向一边:"我从粮仓偷回来的。"

老倔捏着麦粒,颗粒饱满,还带着胖子的体温。他想起胖子嚼麦粒时的样子,突然觉得这麦粒比金子还沉。"建国,"他声音沙哑,"这要是被发现......"李建国打断他:"爹,别说了,先把种留下再说。"

牛车重新上路时,老倔把麦粒紧紧攥在手里。阳光照在麦粒上,闪着金光。他想起小时候,爹也是这样攥着种子,告诉他:"种子是命根子,没了种子,就没了明天。"

李建国突然指着远处:"爹,您看!"老倔抬头一看,见王满仓骑着自行车赶来,车后座带着刘婶。"建国哥!老倔哥!"王满仓远远喊着,"公社来通知了,超产奖......超产奖要重新分!"

老倔和李建国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惊讶。牛车停在塬上,风吹过黄土坡,带来阵阵麦香,那是从公社粮仓飘来的,还是从他们手里的麦粒飘来的?谁也说不清楚。

第十节 炕洞里的种子与算盘

回到家,老倔把麦粒藏回炕洞。炕洞很深,里面还藏着去年的棉籽和菜种。他用土块封好洞口,拍了拍手上的灰,听见东屋传来算盘声。李建国正在重新算超产奖,王满仓在一旁拨弄算珠,算珠上的油星己经擦干净了。

"建国哥,"王满仓的声音透着兴奋,"按人头分,每户能多分三斗!"李建国"嗯"了一声,算盘打得飞快。老倔站在窗外,看着窗纸上晃动的算珠影子,突然觉得这声音比昨晚好听多了。

改花端着一碗麦糊糊出来,碗里飘着油花。"爹,"她笑了笑,"建国说,今晚吃麦糊糊。"老倔接过碗,麦香扑鼻。他想起二蛋,要是二蛋还在,现在也该捧着碗喝糊糊了。

李建国从屋里出来,手里拿着工分簿。"爹,"他把工分簿递过来,"超产奖的账,您看看。"老倔接过工分簿,看见"超产奖"下面写着每家的名字,字迹工整,没有墨团,也没有虫眼。

"建国,"老倔合上工分簿,"那两分工分......"李建国摆摆手:"爹,别提了,都过去了。"他转身走进牛棚,老倔听见他跟老牛说话的声音,温柔得像小时候。

晚上,老倔躺在炕上,听见东屋的算盘还在响。改花己经睡着了,嘴角带着笑意。他摸了摸炕洞的位置,麦粒在里面静静地躺着,像睡着的春天。煤油灯虽然昏暗,但总算照亮了账本,也照亮了父子之间那道弯弯曲曲的沟。

也许,这世上的事,就像这算盘珠子,拨来拨去,总有算清的一天。而这炕洞里的种子,总有发芽的一天。至于那煤油灯下的账,算的是粮食,也是人心,只要人心没算错,这日子,就还有盼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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