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饭过后,电视上播放着晚间新闻。
张文菁正耐心地陪着女儿在茶几上拼积木。她难得卸下女强人的面具,以一个母亲的身份出现。
电视上的新闻切换到万川矿业的事故现场报道。
李砚心地声音传了出来:“据悉,三月二十六日晚七时三十分左右,我市万川矿业十余名矿工进入升降罐笼,正准备下井作业,升降罐笼突然失能发生坠落……”
张文菁一惊,一下子碰倒了即将完成的积木。
朵朵大喊:“妈妈,你在干嘛,积木倒了!”
张文菁没有理会女儿,无力地放下手中的积木。
陈胜龙办公室里,老熊虽然将矿工的衣服换掉,但脸上仍沾染着矿灰,正在用湿巾不停擦拭着手上的矿灰,惊魂未定。
“我进去的那个地方好像是他们的绞车车间……据我了解那个绞车架是连着升降梯的……我拧开了那个螺丝以后……那个油就开始吧哒吧哒往下流……越流越多……越流越多……我不敢多呆就赶紧跑了……不知道那个油什么时候会流完……等它流完那个升降梯就会自由落体……你说它要是从100米落下,那里面的人肯定都摔成肉酱了……要是从50米落下,或许会有几个人生还吧……要是从10米落下,也就是三层楼高度,那估计也得有不少缺胳膊断腿的……你说它到底会从多少米落下啊……会摔成什么样啊……会不会有人摔死……那会下矿的人挺多的……你说会死几个人啊……”
老熊因为紧张己经将手中的湿巾撕得细碎,地上落了不少纸屑。
陈胜龙走到老熊身边,拍了拍他身上的灰,递过来一杯威士忌:“哥,辛苦了。喝点酒,好好睡一觉。”
“不知道会死几个人……我他妈能睡得着吗?!”
陈胜龙不以为然:“放轻松,人各有命,别太放在心上。”
老熊再也绷不住了:“这事早就跟你说了不能这么干!现在回不去了!陈胜龙:我压根没想回去!这才能达到我的目的啊!只要法拍进行不下去!江远就拿不到矿!现在这矿山只能是咱们的了!”
老熊心态崩了:“那你怎么去跟老师解释?不知道他会不会想到是我们干的……”
陈胜龙几乎癫狂:“他肯定会想到啊!我就跟他明说呗!我看他这次是不是还是选江远!”
陈胜龙近乎疯狂的状态让老熊感到十分陌生。
办公室里,王彧看到新闻,慢慢从沙发上站了起来。
常胜在一旁幸灾乐祸:“大哥,不会死人吗,得死多少人!”
王彧看着新闻画面,越看心里越怕,拿出手机翻出陈胜龙的电话,犹豫一番,最终还是拨了出去:“……喂,陈总,矿上出事了你知道吗……啊?!”
陈胜龙说得义愤填膺:“这不万潮非要偷采,这早晚得出事。”
王彧试探道:“那谁干的?”
“谁干的跟你有关系吗?管好你自己,别到时候让你那也出现什么矿难。”
王彧感觉手机有千斤重,垂下手臂。
挂断电话,王彧问常胜:“你说我能跟陈总撇清关系吗?”
常胜反问道:“哥,你说我和你能撇清关系吗?”
天宇山庄的包间里,江远暴跳如雷,在房间中来回踱步。他愤怒地指着电视画面,冲着禹天成发火:“这是怎么回事?!这个蠢货是不是疯了?!”
禹天成坐在沙发上面色难看。
江远咆哮道:“他这是杀人,是找死!迟早会连累到我们……!你到底能不能管管他?!”
禹天成默不作声,闭上眼睛。
江远走到禹天成面前,语气中带着威胁的味道:“老禹我告诉你,从现在开始,他不能再插手任何事情了。一切都得听我的!”
江远撂下话,摔门而去。
此时正是监狱组织看新闻的时间,犯人们按位置端坐在椅子上,万海也在其中,旁边站着几名狱警看守。电视上新闻切换,变成了万氏矿山事故的内容。
李砚心地采访画面播放出来:“本台消息,今日晚间七时三十分左右,我市万川矿业有限公司矿井内,发生了一起严重的升降机坠落事故,导致十名矿工被困井下,距离事故发生己过去两个小时……”
万海听到万氏矿业这几个字一下子站了起来。
狱警叫道:“万海坐下。”
万海依旧站着,他情绪激动,己经听不到其他的声音。
电视上切到矿难现场的救援画面,消防官兵抬着担架将伤者抬出矿井,送上救护车。
狱警喝令:“万海!坐好!”
万海彷佛什么都没听见。
狱警再次大声喝斥:“坐好!”
万海依旧没听,紧盯着电视,两名狱警冲上前去将万海按到了一边。
医务室里,马重阳连夜来见万海。
他倒了杯水,端到万海面前:“你本来就血压高,还那么激动,你激动有用吗?”
万海不语。
马重阳照例安抚道:“我也侧面打听了一下,你放心,事故原因政府己经在调查了。”
万海不放心地问道:“马狱长,有我儿子的消息吗?”就这个事,从法律上怎么给我儿子定性啊?
马重阳和狱警对视一眼,答道:“还不清楚,有消息我会通知你。”
万海紧闭双眼,心事重重。马重阳看了看门口的狱警,又看向万海。压低了声音:“万海,聊两句闲篇,你的矿山是哪一年到你手里的?”
万海迟疑了一下:“咋啦?”
“好奇。”
万海算了一下:“有小二十年了……”
“哦哦,买的?”
“买的。”
马重阳斟酌着开口:“你家矿上挺热闹的,十几年前我记得有一起枪击案,打死俩人,你应该忘不了……”
万海品读着马重阳的意思,不敢贸然回答:“监狱长,你挺了解我们家的事儿啊……”
“我不仅了解,当年还差点参与调查,最近……我发现,那个案子判错了……”
万海笑了一下:“咋判错了?”
“当时开枪的不是那个叫孙一虎的吧?”
万海不明白问他做什么:“我哪儿知道?当时我又不在,问问公安去,对,你可以问问姜红军他们,当年好像就是他们查的案子……”
马重阳不语,判断着万海的话。俩人都在揣摩着对方的用意。
万海问道:“监狱长,当年那个案子你还知道啥?”
“我只知道这些。”
“哦……”万海欲言又止,很是微妙。
“老乔死了你知道吗?”看万海不接话,马重阳又补充,“乔振兴,你这个案子本来的公诉人,你开庭的时候他死了,死得不明不白的……但是有一件事我要告诉你,乔振兴死之前在查131枪击案……”
万海一愣。
“所以,你还知道啥?我希望你能有点良心……”
万海低头不语,片刻之后才缓缓抬头:“监狱长,我儿子有消息了麻烦你会告诉我。”
马重阳看着万海,揣摩着慢慢开口:“……好。”
急诊大厅里,随着刺耳的救护车鸣笛声由远及近,新一批伤员被陆续送达,两名护士搀扶着左臂扭曲的矿工蹒跚而入,后方跟进的三架担架车上躺着昏迷伤员,推车的护士左手把控方向,右手高举晃动的生理盐水瓶。此时电梯门叮声开启,西名急诊护士抓着医疗箱疾步跑向大厅门口,须臾间又护送着五名满脸煤灰的伤员折返。大厅两侧入口处,几名公安干警正疏导着不断涌入的人群,他们深蓝的制服与医护人员的白大褂在攒动的人流中交织成安全防线。死伤矿工的家属们在急诊大厅内聚集,有的在哭,有的在劝。
柳韵在大厅看到陆续有受伤的矿工被推进来,不断地接着各种电话。
“院长,请您务必调集全院上下,全力配合这次矿难抢救,拜托了。”刚挂完电话,铃声立马响起,又接了起来:“领导放心,我正在医院,现在医院正在抢救呢,您放心,有消息我第一时间跟您汇报。”
挂完电话,柳韵焦急地拨打矿难前方电话:“小王,现在现场伤亡什么情况?还有没有伤员?尽快排查清楚。”挂断电话回头问秘书。“有没有张局电话?”
秘书立刻滑动手机查找:“有的,有的。”
此刻大批记者包围住柳韵。七嘴八舌对柳韵各种提问。
“柳主任,关于这次事故是什么原因产生的,请您仔细说说。”
“有消息传出是偷采造成的,相关单位是否有管理疏忽!”
“你们管委会是否有什么应急措施。”
柳韵被记者吵得头痛:“大家稍安勿躁,随后有官方通报,谢谢配合。”她甩开记者们的围堵,进入急救大厅,急救室里推出一个担架车,柳韵上前两步,看清楚担架上是死亡的矿工,顿时大脑一片空白。
旁边伤死者的家属哭得撕心裂肺。死者身后跟了一辆重伤矿工的担架车。
柳韵回过神来追着医生问伤者情况:“大夫,伤者现在什么情况?”
“患者病情非常严重,有高处坠落伤,创伤性气胸,以及多处肋骨骨折。”
柳韵追问:“那有没有生命危险?”
“如果不手术,随时有生命危险。”
伤者用尽全力抓住柳韵的手:“领导,救救我,救救我。”
柳韵不忍地看向医生:“拜托了医生。”
医生点头:“放心吧,我们会全力以赴。”
伤者被推走。
柳韵看到手背上的血愣在原地。
秘书看出她神情不对,问道:“柳主任,您没事吧?”
家属们听见有人喊主任,马上站了起来,迅速围住了柳韵。家属甲指着柳韵质问,手都快戳到柳韵脸上了。
“你哪的?”
工作人员替柳韵挡了一下:“这是咱们开发区管委会的……”
一个工作人员根本挡不住一群家属,大家都一边拉扯着柳韵一边说话:
“管委会?你们怎么管的?你说……”
“就是!万家那矿都封了你知不知道?”
“偷采出的事儿,政府啥打算?怎么赔?”
“这就是你们监管不到位!”
众家属附和,都吵吵起来。也有家属在旁边哭嚎。
柳韵悲痛地安抚家属:“先治疗,其他的事情我们一件一件落实。”
有家属尖着嗓子喊道:“矿上得赔!”
柳韵连连点头:“赔,大家放心!我们一定竭尽全力的……”
另一个家属立刻搭腔:“你说!你现在就说怎么赔!”一个眼睛哭肿地家属十分不满:“我家孩子残废了怎么赔!”“一辈子就完了……政府得管呐……”
柳韵挨个安抚:“管,肯定管,咱们先保证治疗好不好……”
家属们围着柳韵七嘴八舌,柳韵勉力支持,工作人员劝,声音被家属们的声音淹没,
医院的保安来维持秩序:“别吵别吵,不要影响医院的秩序!”
柳韵呆立在人群中,任由家属们在她耳边吵嚷、哭诉。
天宇山庄的茶室里,气氛压抑。禹天成冷眼指着陈胜龙,十分恼怒:“谁让你这么干的?!你自己看看,到处都是矿难的新闻!你是生怕没人盯着它是吗?!”
“老师,您放心,后边的事我己经安排好了,反正,这个矿我是要定了。”陈胜龙转头看向一旁的江远,态度傲然。
陈胜龙无知且无畏的态度让江远也怒了:“信不信我一个电话就让你进去?!”
陈胜龙无所谓:“你试试,看我那时候会不会带上你,别以为自己屁股就干净!”
江远气急败坏,指着陈胜龙的脑袋咆哮:“就你这脑子,杀个猪挖个煤还行,知道什么是新能源吗?癞蛤蟆也想吃天鹅肉!什么年代了,以为拿个矿批块地就能躺着数钱了?你们真逗……”
陈胜龙不屑地看着江远:“小子你听着!矿山土地都是我拎着脑袋拼出来的,老子洗锅水都不会给你留!”
眼看事情要黄,禹天成终于忍不住了,怒斥道:“你给我闭嘴!”
陈胜龙不服:“我说错了吗?您想想,当时是谁逼你离开东平的?你现在帮他……”
突然,一声清脆的耳光,抽在陈胜龙的脸上。陈胜龙缓缓抬头,不可思议地看着禹天成。
“老师,我给师娘是披麻戴孝的……”
2004年,禹天成手里捧着妻子的遗像,双目无神一步步向厂子外走着。
陈胜龙和王大有披麻戴孝跟在他身后,撒着纸钱,打着幡儿。后面还有一众亲友和洗煤厂的工人。禹天成神色疲惫,双腿一软,差点瘫倒在地,幸好被陈胜龙和王大有及时搀扶住。
即使这样禹天成依旧死死抱着妻子的遗像,生怕有什么闪失。陈胜龙心疼地劝道:“老师,您几天没合眼了,我来捧吧。”
禹天成迟疑了一下。
“我爸走了,我妈跑了,要不是您,我早死了……让我来吧……”
陈胜龙眼神诚恳,禹天成点点头,将妻子遗像郑重交给陈胜龙。陈胜龙接过照片,走到队伍最前方,禹天成在背后默默看着他。
陈胜龙从回忆中抽离出来,眼神有些哀怨,含着泪水:“我挨过很多打,但没被抽过耳光。”
禹天成回避着陈胜龙的眼神,也很难过:“从现在开始什么都别动,不能碰矿,不能碰洪家村的地,一切等我的决定。”
陈胜龙苦笑:“我想知道,如果没这么一出,您是不是也打算等我把事都办好了,就把我一脚踢开啊……”
禹天成没想到他会这么想:“你疯了吗?!”
此时的陈胜龙只觉得被老师背叛,心中无比失望和痛苦:“你们一个个都洗白了,就他妈我们一首是黑的?给你干黑活……老师,你心里是不是一首就把我们当洗煤的?”
禹天成脸有怒色:“小龙,告诉你打住!”
“别解释了老师……我今天把话放这,矿和地老子全都要!接下来咱们各凭本事!”陈胜龙说完起身愤懑地离开房间。
禹天成痛苦极了。
陈胜龙一脸怒火独自开车离开天宇山庄。汽车驶出大门后,他深踩油门,发动机高亢的轰鸣,亦如他此刻的心情。
太阳缓缓升起,己是第二天的清晨,环卫工人在路边清理着道路。路上依稀还有几辆救护车和消防车穿梭驶过。
市政府正在召开矿难处置协调会议,由市长王建宁主持,许言午、柳韵、张宝山以及安监等部门主要领导参会。
市长王建宁说道:“同志们,事故发生后,市委紧急召开常委会对相关工作进行研究部署。今天把大家召集来,就是传达常委会精神,对下步工作作出安排。”
大家埋头在笔记本上记录。
王建宁点名提问:“柳韵同志,你说一下目前的伤亡情况?”
“六名受伤矿工己经脱离危险,另外两名重伤矿工仍在进行抢救……两名矿工救出时己失去生命体征……”
王建宁听到伤亡人数,脸色难看:“事故处置,核心是伤病员。总说‘为人民服务’,落脚点就在具体人、具体事儿上。后期医疗工作这一块,你一定要盯好了。”
柳韵强打精神:“好。”
“事故原因确定了吗?”
许言午汇报道:“初步调查,我们判断是矿井升降罐笼牵引系统老化,存在安全隐患,导致载人升降梯在作业中出现故障,属于生产安全责任事故。万氏矿山的法人万潮为主要责任人,仍然在逃,现己通缉,对其展开全城抓捕。有关情况张宝山同志可以补充。”
张宝山高声道:“是的。我没有补充。”
柳韵听到这里,心神不安,视线游离。
王建宁安排道:“要尽快找到这个人!冤有头债有主!”
柳韵心中焦躁,左顾右盼,被王建宁留意到:“柳韵同志,你有话说?”
“我……”柳韵反应了片刻,整理出思路,“王市长……我建议会议要明确,由开发区政府组织协调事故的善后工作,出事的地方,要负兜底的责任!”
王建宁点头赞同:“这个建议很好,写入纪要,开发区要切实担起责任!同志们,我们历来说,安全无小事。当领导的,尤其要居安思危,不能眼里只看见好日子,不管安全。一场事故,一失万无,你就明白什么是‘人命关天’!发展决不能以牺牲为代价。下一步,我们还真得老老实实分析原因,查找漏洞,追究责任,确保不再发生类似事故!”
参会干部们都埋头记录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