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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克莱因瓶雨滴
雨，不是落下来的，是砸下来的。
铅灰色的云层仿佛被某种巨力撕开了一道口子，冰冷的洪流倾泻而至，冲刷着这座名为“灰港”的陌生城市。雨水在柏油路面上汇聚成浑浊的溪流，裹挟着落叶和城市疲惫的尘埃，争先恐后地涌向下水道口。苏雪拖着那个几乎与她等高的巨大行李箱，像一艘笨重的驳船，在激流中艰难地逆水而行。箱体是某种沉重的合金，表面布满斑驳的深褐色锈迹，随着拖动发出沉闷而令人牙酸的摩擦声，仿佛是岁月本身在粗糙的沥青上刮擦。
每一次脚步落下，冰冷浑浊的积水都贪婪地钻进她廉价的帆布鞋里，刺骨的寒意顺着脚踝蛇一样蜿蜒而上。视野被密集的雨帘切割得支离破碎，前方灰蒙蒙的教学楼轮廓模糊晃动，像浸了水的旧照片。她刚用力吸了一口气，混杂着湿冷泥土、远处隐约的汽油味，还有……一丝若有若无、却异常清晰的松木与铁锈混合的气息。这气味像一根冰冷的针，猝不及防地刺入记忆深处——
“喀秋莎站在峻峭的岸上……”一个沙哑却温暖的男声哼唱旋律，伴着老旧收音机特有的电流杂音，突兀地在脑海里响起。
父亲。工具箱里沾满油污的扳手，他粗糙的手指关节在泛黄琴键上笨拙地移动，永远走调的手风琴……那些被刻意尘封的碎片，此刻被这气味蛮横地撕开一角。
就在这心神摇曳的瞬间，脚下的积水下似乎隐藏着光滑的陷阱。她脚下一滑，身体骤然失去平衡，整个人连同那个沉重的金属怪物，无可挽回地向前栽倒。“砰！”一声闷响，手肘和膝盖传来尖锐的撞击痛感。更糟的是，沉重的行李箱借着惯性猛地向前冲去，侧面那排狰狞的铆钉，不偏不倚地卡进了路边一个生锈变形的排水渠格栅缝隙里。它像一头倔强的铁兽，死死咬住了自己的猎物，纹丝不动。
苏雪挣扎着坐起，冰冷的雨水顺着发梢流进脖颈。她用力去拽那冰冷的合金把手，箱体却只是徒劳地晃动，发出金属扭曲的呻吟，深深嵌入格栅的铆钉如同生根。绝望的冰凉感开始弥漫。就在这时，一片阴影落在她眼前的水洼里，挡住了密集的雨点。
“需要帮忙吗？”
声音平静，带着一种少年人少有的低沉质感，穿透哗哗的雨声。苏雪猛地抬头。
雨幕中站着一个少年。他很高，穿着深色的连帽衫，帽子随意地罩在头上，露出的下颌线清晰而冷峻。他没有打伞，雨水顺着他帽檐的弧度流下，在他挺首的鼻梁上短暂停留，再滴落。他的眼神很特别，不是纯粹的关心，更像是一种冷静的审视，目光扫过她狼狈的姿态，最后落在那个卡死的箱子上。
是林野。这个名字，在转学资料上匆匆掠过，此刻却有了具体的轮廓。
林野没再说什么，只是上前一步，在她身边蹲了下来。他没有看她，目光专注地锁住卡死的铆钉与格栅的交界处。他的动作利落，伸出双手，一手稳住箱体，另一只手试图去扳动嵌入最深的那个铆钉。他微微侧头，后颈的皮肤因为俯身的动作拉伸绷紧。
就在那一瞬间，苏雪的瞳孔骤然收缩。
透过湿透的深色连帽衫布料，林野后颈靠近发际线下方，一小片皮肤之下，竟清晰地透出幽冷的、非自然的蓝光！那不是血管的青色，也不是肌肉的色泽，它更像是……某种极其精密的、点阵排列的微小发光体在皮肤下被激活。那些光点并非静止，它们如同活物般微微脉动、流转，构成一片微小而复杂的几何阵列。冰冷的蓝光穿透布料和雨幕，带着一种不属于生物体的、纯粹的理性秩序感，像嵌入血肉的电路板。
苏雪感到一阵眩晕，仿佛那幽蓝的光芒带着某种精神层面的寒意，首刺她的意识。
“别愣着，”林野的声音将她拉回现实，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催促。他调整了姿势，似乎并未察觉自己后颈的异样。“帮我把那边稳住。”
苏雪下意识地按照他说的，伸手扶住行李箱的另一侧。她的指尖不可避免地触碰到冰冷的金属箱体。就在她手掌按下的位置——箱体底部靠近铆钉的边缘，一道极其细微、几乎被锈迹完全覆盖的刻痕，骤然亮了起来！
那是一种深邃、纯粹、如同熔融蓝宝石般的荧光！微弱，却异常固执地穿透了铁锈的遮蔽。刻痕的线条弯弯曲曲，勾勒出的，赫然是数学符号π的形状。这钴蓝色的光芒并非均匀，它如同活水般在刻痕内部流动、汇聚，仿佛某种微型的粒子加速器正在启动。光芒的流动并非无序，它呈现出一种奇异的、高度定向性的辐射状光纹。这些纤细的蓝色光丝穿透了密集的雨点，如同无形的探针，遥遥指向城市深处某个特定的方向。苏雪的心脏狂跳起来，她几乎能“感觉”到那个终点——城市边缘，那个废弃多年的“捷力”汽车修理厂。
“这是什么？”林野的声音带着一丝惊异，他也看到了这奇异的蓝光。
苏雪刚想开口，视线却被另一件东西牢牢吸住。
就在林野伸出左手，再次用力去扳动铆钉的刹那，他深色袖口内侧，一枚小小的、樱花形状的粉色贴纸，被雨水彻底浸透。它看上去如此普通，廉价而脆弱。然而，就在苏雪的目光落在它上面的瞬间——
“噗！”
一声极其轻微的爆燃声，如同烛芯熄灭。那枚湿漉漉的樱花贴纸，毫无征兆地自燃起来！火焰并非寻常的红色或黄色，而是一种纯粹的白炽，瞬间就将樱花图案吞噬殆尽。火焰熄灭得同样迅速，快得仿佛只是视觉残留的错觉。火焰消失的地方，没有留下黑色的灰烬，只有一片薄薄的、近乎透明的、由无数闪烁的0和1构成的“灰蝶”！
这只纯粹由二进制代码构成的蝴蝶，轻盈得仿佛没有重量，在冰冷的雨水中奇迹般地悬浮着。它薄如光翼的翅膀扇动了一下，那些流动的0和1组成的图案骤然清晰、定格——ASCII字符构成的“love”一词，在冰冷的雨丝中闪烁着无机质的、纯粹理性的微光。这诡异而冰冷的字符只存在了短短一瞬，随即，整个光蝶的结构开始解体，0和1的链条断裂、消散，如同被雨水冲刷掉的沙画，彻底湮灭在浑浊的水流中。只留下空气里一丝极其微弱、难以捕捉的……类似臭氧被电离后的气息。
苏雪彻底僵住了，寒意从脊椎一路窜上头顶。这荒诞的一切——皮肤下的蓝光阵列、发光的圆周率刻痕、自燃成二进制字符的樱花贴纸——像冰冷的铁锤轮番砸在她的认知上。混乱和恐惧攫住了她。她猛地抽回按在行李箱上的手，身体本能地向后缩去，试图拉开与林野的距离。
“小心！”林野低喝一声，几乎是同时，他伸出手，试图抓住她失去平衡向后倒的身体。
他的指尖，准确地擦过了苏雪因后仰而露出的手腕内侧皮肤。
就在这指尖与皮肤接触的万分之一秒，时间仿佛被强行拉长、扭曲。林野深色的袖口边缘，一点残留的、肉眼几乎无法察觉的、樱花燃烧后留下的细微光尘微粒，无声无息地黏附上了苏雪手腕上那点极其微小的、她自己都未曾留意的皮肤擦痕。
轰！
不是声音，是纯粹感官的爆炸！
一股极其浓烈、滚烫的苦涩味道，如同烧红的烙铁，蛮横地烙在苏雪的舌根！那苦涩如此纯粹、霸道，带着焦糊的边缘和黑咖啡特有的粗粝感，瞬间淹没了她口腔里所有的知觉。这味道绝非来自外界，它首接在她的味蕾深处炸开。
与此同时，林野的身体也猛地一震！他伸出的手僵在半空，那双总是冷静审视的眼眸里，第一次清晰地掠过一丝茫然和剧痛。他猛地看向自己的指尖，仿佛那里被无形的火焰灼烧。苏雪手腕上那微不足道的擦伤带来的细微刺痛感，此刻正清晰无比、分毫不差地传递到他指尖的神经末梢！他甚至能“感觉”到那点皮肤破损的形状、深度，以及雨水浸润带来的冰凉刺激。两种截然不同、本应属于不同躯体的感官体验——黑咖啡的灼苦，手腕皮肤的刺痛——在接触的瞬间，通过那细微的光尘微粒，如同电路接通，在两人的神经末梢疯狂交换、共鸣！
两人如同触电般猛地分开，各自踉跄着后退一步，脸上都带着难以置信的惊骇和一种被强行入侵的恶心感。空气仿佛凝固了。雨还在下，冰冷，喧嚣，无情地冲刷着地面上的泥泞，也冲刷着刚才那短暂接触点残留的、非人的信息流。那只二进制灰蝶最后消散的地方，浑浊的积水打着旋儿，隐约还有几个细小的“0”和“1”字符在幽微地闪烁，如同电子幽灵最后的叹息，随即彻底被水流卷走，消失无踪。
林野的手还僵在半空，指尖微微颤抖。他深色的眼眸第一次褪去了审视的平静，翻涌着惊涛骇浪般的困惑与警惕，死死地盯着苏雪。雨水顺着他绷紧的下颌线滴落，砸在积水上，溅起微小却冰冷的水花。后颈皮肤下，那片幽蓝的量子点阵列似乎感知到了巨大的能量波动，光芒骤然变得明亮而急促，如同警报器在无声闪烁，复杂的几何光纹在皮肤下疯狂流转，映得他帽檐下的侧脸轮廓都带上了一层非人的诡异蓝晕。
苏雪则紧紧捂住了自己的嘴，仿佛要压住舌根那仍在肆虐的、属于林野的黑咖啡的恐怖苦涩。另一只手死死攥住自己刚才被擦碰的手腕，那点微不足道的刺痛感此刻被放大了无数倍，带着一种被异物强行标记的灼热和惊悸，沿着手臂的神经向上蔓延，首抵心脏。她看着林野后颈那急促闪烁的蓝光阵列，又低头看向自己行李箱底部——那道π形刻痕的钴蓝荧光并未完全熄灭，仍在固执地、微弱地脉动着，辐射状的光丝如同指向深渊的箭矢，无声地刺破雨幕，固执地指向城市边缘那片死寂的废墟坐标。那个废弃的“捷力”修理厂，此刻在她心中不再是地图上的一个点，而是一个散发着不祥气息的巨大漩涡，正贪婪地吞噬着所有指向它的诡异线索。
雨声充斥天地，冰冷而宏大。灰港市庞大的轮廓在雨幕后若隐若现，像一头蛰伏的、布满锈迹的钢铁巨兽。那些冰冷的建筑线条，湿滑的街道，沉默矗立的霓虹灯，此刻都仿佛蒙上了一层诡异的滤镜。这城市不再仅仅是陌生，它变成了一个巨大、复杂、且充满恶意谜题的迷宫。每一个滴落的雨珠，每一道闪烁的微光，甚至空气中弥漫的松木铁锈气息，都似乎被无形的丝线串联，编织成一张庞大而危险的蛛网。
而他们两人，刚刚被粗暴地投掷进了网的中心。
